高太后坐在坤宁宫西侧殿巨大的妆台前,看着镜里的那个神情木然的女人,这是她吗?是从前有着“高观音”之称的绝世美人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灰败的脸色、皱纹丛生的双眼、伛偻的腰身、斑白的鬓发,不过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竟然枯槁如六旬老妇,虽然身穿华服、满头名贵奇巧的饰物,又有何用?她似乎是一夜之间衰老的,那一天,当她听见高肇的死讯和高家满门被抄的消息。

高太后没有呼唤侍婢进来,自己抬起手,缓缓从发髻上取下了一枝烤蓝嵌宝长簪,又取下了一枝镂空连环凤钗、一对水滴翡翠簪珥、一件黄金山题的珍珠步摇……今后,这些东西再也用不上了。

华丽的首饰之下,如果装扮的竟是个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只会令人感觉到更大的恐怖。

她的家族完了。

她的太后梦也结束了。

是的,二伯父以前对元氏宗室太赶尽杀绝了,伯父总是说,那是宣武帝的意思,可宣武帝自己就姓元,他是元家的太子,元家的皇帝,他怎么可能真的去颠覆元家的力量?

如今好了,那些甘为先帝爷马前卒的高家人,全都被怒火万丈的元氏宗室抓捕起来,即将永坠阿鼻地狱。

坤宁宫的门外,银杏树刚刚绽出新绿,显得透明、青翠。 满地树荫中,筛落着早晨的阳光,有如碎金,十分明媚清朗。

以后,她将再也无法看见她熟悉亲切地宫室了,今天一早,高太后已经正式接到皇上的诏命。 要她去瑶光寺出家为尼。

伯父高肇在两个月前被摄政王元雍下令赐死,那天。 高肇将大军驻在城外,自己孤身入宫拜祭,可最后出来却是他被撕碎的尸体,还有一份姗姗来迟的皇帝旨意,声称宣武帝临终有旨,说高肇jian狡顽毒、图谋不轨,要立斩不饶。 而高家呢,也落个满门抄捕的下场,老老幼幼,一个人都没有放过!

她无法去怨恨清河王元怿,愿赌服输,这是高华入宫二十年学到的人生哲学,所以她对那些已成定局的事情,向来不作幻想。

如今。 高家在朝中作官地子侄也全数被软禁起来,等着他们的,当然是凶险地前途,高猛已定了死罪,长乐公主在得知消息之前,已经跟他劳燕分飞。 其他高家子弟。 无非是两种结局,死,或者流放到六镇为奴。

大树已倒,谁会为她这个没有皇子、无依无kao的平常妇人争辩?

从前的皇太妃、未来的皇太后胡绿珠,早已容不得她再留在宫中了,今天驱逐她出宫的诏书,当然是出自胡绿珠的授意。

深宫二十年,多少女人死在她高华手上,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到头来。 不可一世的高皇后。 竟会输给一个小小地充华夫人!她深恨当初被老尼妙净的花言巧语所惑,竟将自己命中的魔头引入了后宫。

殿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高太后在镜中看见,有人xian开帘幕,飞跑进来,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十岁的建德公主。

“母后!”建德公主悲呼道,“她们说你要去瑶光寺落发,是真的吗?母后,一定是她们骗我,自从父皇死后,她们对我,都没有以前那么好……为什么我们高家会败落到这个地步?”

偌大的坤宁宫中,冷寂空旷,见不到一个人影。 从前,这可是魏宫最热闹的去处!哪一天,不是嫔妃如云,回荡着宫眷们兴奋地笑声?

昨天,胡太妃有口谕下来,命坤宁宫的宫女可以自发跟随高太后,前往瑶光寺落发。 谁知除了两个年幼无知的低级使婢,其他女官、侍女都断然拒绝出家为尼,现在,门外,只有那两个粗使丫头在打点行装。

高太后怜惜地将自己的脸贴住女儿的脸,轻轻摩擦片刻,含泪道:“娘是要去瑶光寺落发,娘今世做下的孽业太多,所以应有此报。 娘要到佛前忏悔,修修来生……来生,希望娘不再成为宫中地女人,而只是一个平常的民妇……那样,我的女儿,你就能永远承欢膝下,不要面对这种无情的别离……”

一声叹息从殿外幽幽传来,高太后猛然变了脸色,那是皇太妃胡绿珠的声音!

“高华,你一生,以这两句话最为动情……死在你手中的女人那么多,她们的冤魂,现在会为你的下场而感谢本宫!事到如今,你服输吗?”随着这句温和的问话,依旧年青貌美的胡太妃迈步走入高太后地寝殿。

看看镜中发髻蓬乱、面色灰败地自己,再看看容色娇艳、举止优雅的胡太妃,高太后越发自惭形秽,她扭过了脸,恨道:“自古成王败寇,我怎么会不服?胡绿珠,我不信你这一生没有失意地那一天!”

“有,怎么没有?”胡太妃长叹道,“多少个深夜,我辗转反侧,既要提防来自高家的加害和谋杀,又要思虑各种政事……唯一的爱子,却又咫尺天涯,无法相见。 高华,咱们是一样的人,同样野心勃勃、冷酷无情,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不怕死,敢于生下皇长子,所以才得到了今天。 不,我并不是真的不怕死,但胡绿珠生来敢于豪赌,现在,我赢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敢下注。 ”

这是真的。 多虑害勇,高太后虽然对付别人手段极尽残酷,但一旦危害侵及自身,她就会变得十分懦弱无能。

就象此刻,她虽然沦落失意,娘家昔日的势力和荣宠又已烟消云散,却总下不了决心一死了之,如果那样,也许可以省去更多的羞辱和迫害吧?

高太后扭过了脸,从耳边取下了最后一件首饰:一件八宝翡翠项圈。 她的眼角瞥见,刹那间,妆台中映出的不再是个宫廷贵妇,而是个有些苍老的平凡女人。

“从前那一头漂亮的青丝,如今竟枯黄成这样。 ”胡太妃望着妆台里的高太后,有些怜惜地叹道,“也好,今天下午在瑶光寺接引殿落发后,就省去了这些烦恼。 高华,我给你挑了一处精舍,就是前朝冯废后住的地方,她死了之后,三年中,那房子一直空着。 我已命人精心修缮了,窗外种了你最喜欢的银杏树,屋中放了三架佛经,望你好好钻研经义……说不定,过些年,我也会放下宫中的事务,与你做伴。 ”

高太后冷笑一声,不肯作答。

胡绿珠,她以一个绝对胜利者的态度出现坤宁宫里,却又如此猫哭老鼠假慈悲,想表现出她的善良来。

自古以来,哪一个善良者能在后宫里头立足?

胡太妃也不以为忤,负手在殿中走了两步,又问道:“高华,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不妨一并告诉我,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 我们虽然斗了一场,但作为旗鼓相当的对手,本宫尊重你。 ”

高太后默然良久,终于搂着女儿回答道:“我不放心的,只有这个十岁的孩子……胡太妃,请你善视她,她是先帝的女儿,如今,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胡太妃为之色动,叹道:“你放心,如今我的崇训宫中十分冷清,正好带建德公主去作伴……我会象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每年中秋之夜,都送她到瑶光寺与你团聚。 ”

“多谢厚意。 ”高太后终于不再憎恨胡太妃,作为敌手,在失败后,能给她这种待遇,那已经是“不杀降”的大将风度,“也许,在瑶光寺,我会悟得人生的真义……富贵场中这么多年,我已经找不到自己了。 胡太妃,请你带建德走吧,我想静一静……”

胡太妃没有再逗留下去,她牵过建德公主的手,温蔼地说道:“建德,跟我到崇训宫去罢,皇上也在那里。 ”

十岁的建德公主仰起脸看了看她,这是母后这辈子最大的仇人,因为,是她,是这个女人,夺走了父皇的心,还夺走了本该属于母后的权力和荣耀,甚至,她还让自己母亲的家族、祖母的家族整个覆灭了。

可是,此刻,她却只能依托这个厉害的女人生活。

因为,胡绿珠即将成为至高无上的北魏太后。

高太后倚着殿门,看着大批女官和内侍簇拥着胡太妃和建德公主,沿着坤宁宫布满树荫的宫道离去,眼泪这才汹涌而出。 她一生为人心冷,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现在,女儿却被仇人所夺,再也无法在膝下依依了!

“太后,随老尼走吧,车子已经在宫门前等候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瑶光寺的住持妙净和几名尼姑已经在阶下悄然等候。

高太后一眼看见妙净,心中涌起了一种极度的仇恨,她忽然尖利地叫道:“是你!老尼姑,你还敢来见我!你害我非浅……”

刹那间,妙净当年在瑶光寺水陆道场之夜娓娓动听给她说述的一切,都回响在她耳边,什么找个替死鬼入宫,什么让别的女人为皇上生儿子,却让高华当太后……假的,统统都是假的,这个老尼姑纯粹就是胡绿珠的一条走狗,花言巧语,骗得了她的信任,才将她此生最大的克星送到了宣武帝身边!

她恨不得忘记自己太后的身份,扑到妙净身边,亲手撕碎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