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绿珠对着青铜面镜,轻轻擦拭她额角的那片伤口。

当年,她离宫时,唯一没有带走的清凉殿侍女,就是紫玉。

紫玉本来就是高皇后的人,胡绿珠不想在自己新修的建乐宫里,仍然摆放这么一个碍手碍脚的坤宁宫耳目,天天提心吊胆,所以毫不留情,将紫玉遗弃在空无一人的清凉殿。

这几年,数度易主的紫玉凭着谨小慎微的作风和敢打敢杀的精神,已经成为了高华的心腹,但是,对当年胡绿珠毫不手软毒杀紫薇的往事,她一定还是衔恨在心的。

椭圆形的青铜面镜照出来,胡绿珠额角的鬓发全被连根扯起,lou出半个鸡蛋那么大的一块油皮,紫玉这些年,果然越来越心狠手辣了。

绛英在后面心疼地望着女主人。

到底被她言中了吧,大魏后宫,是个多么凶险的去处。 今天,是宣武帝身后的第一次祭祀仪式,在众目睽睽下,高华都忍不住要对胡贵嫔下手,今后,还有什么能够约束住对胡绿珠恨之入骨的高华呢?

胡贵嫔真正的保护神,已经被累犬护送去了大鲜卑山。

新皇上元诩年龄幼小不说,对高华,比对胡绿珠还亲。

元怿呢,他一个人对付高家的一群狼还来不及,哪有力气回护胡绿珠。

难道她就眼睁睁地看着贵嫔娘娘被高皇后凌辱至死吗?

一想到主子今天被坤宁宫的人推倒在地、当众受辱地惨状,绛英心中就无比悲愤。

虽说仗着宣武帝的宠爱。 作为生母的胡绿珠没被杀头,可是,元诩嗣位登基之后,四位顾命大臣有两个姓高,皇太后只能是由高华来当,胡绿珠不过和那些后宫的普通嫔妃一样,成为一个默默无名的皇太妃罢了。 一旦高太后看她不顺眼,等着她的。 只有安危莫测的前程——不,哪是安危莫测,简直是根本没有半份安宁可言。

“娘娘,”绛英有些眼泪汪汪地侧坐在胡绿珠身边,“高家对娘娘下手毫不留情,长此以往,娘娘地日子可怎么过啊?”

胡绿珠没有理会绛英的抑郁。 她有些心驰神迷地望着镜中地自己。

和八年前刚入宫时相比,她仍然有着年轻光洁的面容,似乎八年的日月沉浮,根本没有掠过她如花的面庞,她还是那样的鲜嫩、娇艳,除了眼神里带了一些从前没有的坚毅和忧伤。

八年,自己几乎已经实现了少年时的抱负,可她放弃地也更多。 没有正常女人的情爱,忍受了无边的寂寞,同在一个京城,却生生地与儿子分离在两座宫中……她在一个没有亲情只有权力的世界里沉浮着,却慢慢失去了当初那种对权力的强烈欲望。

夜风仍然是那么冷,胡绿珠站起身来。 拉开厚绢的帷幔,从花窗里远眺出去,看见了远处,冷冷的新月下,院门前仍然屹立着杨白花那青铜铸就般的影子,他已经一半出鞘地腰刀,在新月下闪着更加阴冷的辉泽,令人不寒而栗。

白天化了的雪,夜里又凝成了冰,院子里的花树上。 都挂满了冰淞。

这大地即将回暖的前夜。 满园花树上晶莹的冰凌,令本来就精致异常地建乐宫里更加有瑶池仙境般的奇幻感。

隔着这玄冰般的世界。 胡绿珠觉得自己和相处六年的杨白花既近又远。

此刻,在坤宁宫里,长乐公主也在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高皇后冷眼看着她,觉得这个嫂子兼小姑子未免也太奢侈艳丽了,尽管是宣武帝大丧期间,她雪白的绫绢裙袄下,也lou出了翠绿绣金的绣襦和百褶裙,脸上的脂粉更是半点没减,口红浓艳得像要着火了。

眼看青春将逝,这位昔日的鲜卑美人,对自己容颜的怜惜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强烈程度。

“太后,”长乐公主微笑着将最后一丝微乱地鬓发抹向了后颈,“您今天当众羞辱了胡绿珠,让我看着真是解气,这个狐媚子女人,她居然以为先帝一旦大行,她就可以母凭子贵,哼,说不定,胡绿珠还以为,她才是当朝太后呢。 ”

高皇后有些心烦意乱地抬了抬手,她不想听长乐公主再说下去,说实在地,今天胡绿珠的镇定出乎她地意料,让高华内心深处有种深切不安的感觉。

京兆尹李平也有这样的感觉,洛阳城里过于平静了,让这个高家的忠实走狗反倒更加警惕。

“二伯父那里有消息吗?”高皇后问道。

“已经打发人去送信了,听说大司徒收信后伤恸过度,竟然绝食两天,水米未进,当即宣布从蜀地全面班师,现下,大军正在返师回来的路上。 ”李平望了望高皇后,其实他觉得今天高皇后的举动有点失当,也许是女人强烈的嫉妒心,让她忘记了今天早晨“累犬护驾”仪式的庄严性和自己的身份,居然当着满朝文武,狠狠地羞辱了皇上的生母。

当时,他已经看到了清河王元怿还有崔光、于忠、元叉、刘腾眼里那些阴冷仇恨的目光,令李平浑身打了个寒颤。

这些隐然已成规模的“胡党”,会坐视他们的领袖人物受此奇耻大辱吗?而胡绿珠的冷静,更让李平觉察,跟随而来的报复,也许会更加惨烈,正是有这种可以十倍报复高皇后的预期,胡绿珠才甘心忍下了这一时之气。

“唔。 ”高皇后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瞥了站在殿角调弄一只黄羽画眉的高猛,虽然身为顾命大臣。 但高猛地形象看起来更像个无能的闲人,一个市井混混,她无法倚仗这样不学无术、无勇无才的兄长,只好等着伯父的十五万大军,为她摆平所有的反对者。

“皇后,”李平忧心忡忡地说,“臣以为。 既然累犬护驾的仪式已经行过,不如趁这批后妃落发的机会。 下诏让胡贵嫔也出家算了。 ”

北魏皇帝宾天后,他地一些不得宠又无子的后妃,就会自求出家,到瑶光寺落发为尼。

与其在皇太后手下讨生活,在后宫里得些微薄地供奉,还不如到寺院里剃了头发当姑子来得自在,至少不用遵守那些多如牛毛的宫规。 起居有独立小院,侍女和供奉比宫中只有更好。

可高华显然不想让胡绿珠得到这种清闲自在的生活,她扳着自己涂满金粉的手指甲,在长乐公主刚刚离开的铜镜照了照自己一直没有解开的眉结,恨恨地道:“没那么便宜,这个贱人,本宫马上就要她搬离建乐宫,住进永乐宫最偏僻破烂的冷宫里!本宫要在身边慢慢折磨她。 一直折磨到她跪地求饶!”

李平望了望高皇后,满脸都是不相信。

高家虽然目前势焰薰天,可是高家这些人,可以说半点权术智慧都没有,从前,都是仗着宣武帝毫不含糊地支持。 才得以在洛阳城立足,而元怿、于忠、崔光、刘腾以及胡绿珠等人,个个都是弄权高手。

要不是高肇如今还带领着十五万大军驻扎在外,滑头的李平,甚至都想和元怿、于忠去私通款曲、大表忠心了。

夜色有些深沉了,高皇后命人去探看过元诩,问道:“诩儿还安好吗?”

从桂殿回来的紫玉皱着眉头道:“太后,皇上不肯吃饭。 ”

“怎么啦?”高皇后大吃一惊,元诩的身子骨儿,跟几个早夭的哥哥一样。 有些单薄。 每天晚上她都要叫御膳房准备好各种精致的汤水,“皇上是不是生病了?”

紫玉摇了摇头。 偷眼察看着高华的脸色,吞吞吐吐地道:“皇上一见奴婢,就叫周围人将奴婢撵出门去,说奴婢早上动手打了胡贵嫔,早晚要处死奴婢……奴婢还听说,皇上一回宫,就气得伤心落泪,连晚饭都不肯吃。 ”

她的话,让高华、高猛和长乐公主、李平等一干人都大吃一惊。

高华更是张着嘴巴,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天啊,这太不可思议了,只有六岁地元诩,怎么会对胡绿珠有母子之情?要知道,从生下来起,胡绿珠连一天也没接近过他,连话都没跟他说过两句,元诩甚至都不清楚他的生母是谁啊!

难道说,真的是血浓于水,在元诩心里,隐秘的有一份对生母扯不断的依恋?

还是长乐公主先反应过来,她重重地一拍桌子,怒道:“胡闹!这孩子是不是疯了,居然护起那个贱人来!哼,等大司徒回来,若他还是这么不听话,太后,你下旨废了他!”

正在屏风外逗狗的建德公主,闻言走了进来,瞥了一眼浓妆艳抹地长乐公主。

她一向不大看得起这个草包姑姑,同样都是生长于洛阳永乐宫的大魏公主,这个姑姑的所作所为,不但辱及孝文帝的名声,也令高家含羞。

长乐公主表面上看着风风火火,似乎敢作敢为,但是为人没有半点城府,而且极为势利,这种人,母后根本就不应该多加理会。

而十岁的建德公主就不同了,她自幼读书,在元诩出生之前,宣武帝一直把她当儿子养,视为掌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如果仅就才能而言,其实,建德公主比那个已经坐在帝位上的小兄弟,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元诩是她最疼最爱的小弟,她不会允许任何人随意开口谈废立之事。

所以,建德公主冷静地对高皇后说道:“母后,这点细事,何必大惊小怪?儿臣听说,太子少傅崔光与胡贵嫔来往密切,想必他平时常常在皇上耳边提起胡贵嫔,皇上终是小孩儿心性,耳朵根子软,哪有不回护娘亲的?母后,以后对诩儿还要多下功夫,多加恩宠,他与胡贵嫔只有名义上的母子之分,心里终是只信赖母后一人。 待得大司徒回朝,胡党清理一空,母后,皇上会很快忘记那位胡贵嫔的。 ”

京兆尹李平赞许地向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