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凤尾船的舷窗,胡绿珠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宣武帝那张英俊而方正的黑脸,以及他身边那个未拖孩气的少女。

没想到宣武帝竟会宠爱这样稚嫩的女孩,胡绿珠一面在心底不屑,一面有些感伤。 三年间,她几乎没见过宣武帝几面,上次熊栏一别,匆匆而过,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偶然间,想起宣武帝的温柔和那些无言的恩宠,胡绿珠也会有一丝甜mi感,被天下第一人所爱,即使是不张扬的恩爱,也令人自豪。

入宫时,她奔的是君权和皇后之位,一直到现在,她的目标也没有改变过,但出乎意料的,相貌普通、为人沉静的宣武帝,却让她感受到一种从未奢望过的深沉宽厚的挚情。

当她能天天厮守在他身边时,她从未好好珍惜过,一旦他拂袖而去,将她冷落在建乐宫中,胡绿珠却忽然发现,宣武帝对她,是过于宽大、纵容和宠爱了。

多年的深恩厚爱,竟由于她的任性揽权而一朝失去,胡绿珠无限怅然。

她渴望挽回,但这两年中,她无法再见到宣武帝一面,就连上次的事情发生过后,胡绿珠特地入宫谢恩,宣武帝也不肯见她,只打发刘腾在桂殿前面对她说了一句“知道了。 ”

听说,这半年来,由于立嗣和给胡绿珠赐死的事情,高皇后在君前强争次数太多,宣武帝对高皇后也很冷淡。 反倒一直和一个刚入宫的曹充华在一起。

直到见面之前,胡绿珠都无法想到,曹充华是这样一个相貌平凡、甜净而幼稚地少女,根本无法作为她的对手。

两船相距不远,胡绿珠提着飘逸的纱裙,一跃而上,身姿优美利落、英气勃勃。 不愧是有“文武双全”之称的洛阳才女,宣武帝在心底喝了一声采。

“陛下。 ”胡绿珠面上微带踌躇,没有走进舱房,在舷窗外跪了下来,隔着纱窗,含泪说道,“陛下,臣妾长久不见陛下。 心中怀君而不敢言,今日冒昧来见,望陛下勿罪……”

这番话说得楚楚可怜,令宣武帝有些心酸,但他没有答话。

“陛下……”胡绿珠脸上的泪水顺着脸颊纵横,“陛下还记得永平元年,陛下在这里遇见臣妾的情景吗?臣妾入宫半年,一直无由见到陛下。 那天,听说陛下要来西海池赏莲,所以特地在池中等候陛下……臣妾虽然素来胆大,可是当从池中出来,见到陛下手托臣妾的纱衣,在柳荫中含笑等候。 还是忍不住心跳激烈、眼前发黑……陛下,臣妾纵有千般不是,也请陛下念在旧日之情,宽宥臣妾!”

与她一窗之隔地宣武帝,不禁潸然泪下,从那一天起,他们又经历了多少事……她是他最爱的女人之一,他却始终无法得到她地真情。

两年不见,她现在终于悔悟了吗?隔着碧纱舷窗,他看见。 她比从前消瘦了不少。 两年时间的痛苦和恐惧,是不是真的令她开始成熟而懂得珍惜了?

“你……瘦了。 ”宣武帝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隔窗答道。

胡绿珠想收住自己的眼泪,依然以那副沉着冷静、慧黠娇媚的姿态出现在宣武帝面前,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的面,她会这样悲伤痛楚,哽咽不能言。

对她有情地男子中,元怿十分克制拘束,其他人又太过恣肆,只有宣武帝,永远这样无言、宽厚、纵容地宠着她,这份如兄如父的深情,她在失去以后,才深深地懂得并珍惜。

胡绿珠不知道,在宣武帝心中,她这一刻的形象最为完美动人,因为,他在她的眼泪中,看到了一点真诚。

她更不知道的,正是由于这种发自内心的酸楚,令她真正逃过了“留犊去母”的命运。

“陛下,臣妾今日前来,只想再见陛下一面……不知陛下能否恩准?”胡绿珠抬起脸,含泪问道。

“你……再没有别的事吗?”宣武帝试探地隔窗垂问,难道,她今天前来,不是为了自己辩护?如果依着旧制,她只有两个月地时间好活了。 看着窗外那张容色微觉憔悴的脸,宣武帝心中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爱怜。

胡绿珠深知,该说的,元怿、崔光和于忠他们都为她说了,宣武帝心中早有主意,再多哀求也是无用。 他这样爱她,也许,会为她破除那杀人的旧制吧?

“臣妾……没有别的事了。 ”胡绿珠欲言又止,如果可以,她多想见元诩一面,自生下来,她只见过自己地儿子一面,这是多么悲伤的一件事。

冬天,她担心他会着凉,夏日,她担心他会中暑,平时,她更忧心孩子的起居饮食、喜怒哀乐,虽然生在帝王家,被大群仆役、侍卫环绕,但照料孩子,谁比得上亲生母亲那般事事关心?听得崔光说,元诩长得聪明可爱,只是有些体弱,常常咳嗽腹泻。 午夜梦回,她是那样牵挂自己的孩子,却连一个夜晚都无法陪伴他。

也许,自己将永远无法见到元诩,而元诩也终生无法见到自己的母亲……

“真的无事?”宣武帝看见她犹疑的神情,有些伤感地道,“再过两个月,诩儿就要被立为太子了。 ”

胡绿珠垂头拭泪,良久,才轻声说道:“陛下……倘能让臣妾再见到皇儿元诩一面,臣妾虽死无憾……”

宣武帝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落泪了。

女人,到底是女人。

即使强悍如胡贵嫔,母性还是如此深厚。 想必当年自己母亲高夫人最后的愿望也是一样。 一边,自己在立嗣盛典上正式成为大魏地皇储,接受无数王公大臣地跪拜,一边,自己地母亲绝望凄凉地面对那白绫、毒酒、腰刀的选择,自己却无法施以援手……

拥有天下又有何用,每当读到闻雷泣墓、啮指心痛地二十四孝故事。 每当宣武帝为众皇弟在乾清宫宣讲《孝经》时,他的心中何等寂寥孤独。 有谁知道?

他曾深深宠爱过高皇后,因为人人都说高皇后长得象宣武帝的生母,可是这两种情意毕竟不能等同。

倘能在慈母膝下承欢一日,能为母亲尽孝一日,他此生也再没有遗憾了……人人都说,母爱是世间最了不起地感情,可他从来就没有机会领会。 纵使他是大魏天子。

宣武帝不想太子元诩再有这种失母的痛苦。

这种心底滴血地疼痛,他受够了,他不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成为只知有父、不知有母的那种禽兽!

“你放心。 ”宣武帝含泪答道,“绿珠,你放心!”

他的语气和反复强调的承诺令胡绿珠登时心下一片明澈:他答应她了,他将会为她废除那条血腥的魏宫体制!

她不敢把喜悦流lou在脸上,只能低头不语。 凤尾船的周围,花落无声。 花开也无声,只见得一片荫荫碧绿。

“你……去罢。 ”宣武帝地声音渐渐转得沉静。

“是。 ”胡绿珠一反旧态,十分温顺听话。

她的眼角看见了那个表情呆滞的圆脸的曹充华,这个女子,如何能与风情万种的她相比?宣武帝却会喜欢这个少女,是不是只为了曹充华的简单和幼稚?

她和高皇后。 都有美若天仙的容貌姿态,却都心机深沉、手段高明,一般女人,绝非她俩的对手,连宣武帝也不一定琢磨得透她们俩地心思,这样的女人,易于让人陷入情网,更易于让钟情者心碎。

“陛下……”胡绿珠有些缠绵不舍,她扑在窗上,呜咽难言。 宣武帝是再也不会召她入宫了。 她曾经那样冷漠地对待过他,宽和如宣武帝。 也不能原谅这一份冷淡,“陛下!陛下真不能容许臣妾再睹天颜吗?睽别两年,臣妾日夜思念君恩,后悔不已……臣妾即将大行,望陛下善自珍重。 ”

宣武帝长长地叹息一声,沉声道:“见面又如何?绿珠,往事已老,不必再提。 近来朕总觉神思俱疲,常常整夜不能入睡,叫太医来,又看不出是什么病。 大约朕昔日少年时酷爱骑射,劳累太多,以致于身体亏损不可复原……绿珠,自明日开始,你依旧每日入桂殿批折一个时辰,为朕分劳。 ”

“是。 ”胡绿珠答应一声,心下升起了一种不知是喜是忧的情绪,入宫五年,渐渐的,自己对政事失去了从前的热情,这是为什么?

尽管宣武帝此刻的吩咐,让她强烈地感觉到了他地信任。

他有些意味苍凉的倾诉,让她感觉到一种亲人般的责任。

可是,她却不毫无惊喜交集的情绪,从宣武帝充满温情的交代里,胡绿珠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但逃拖了“留犊去母”的苦难命运,而且越来越接近大魏的权力中心,而这正是自己那天夜里在瑶光寺的梨花影里,向姑母所表达过的,是自己毕生之所求。

仿佛一个朝圣者艰难地跋涉在前往圣城的道路上,忽然间,她以为还在长路尽头地人生目标,已经lou出它巍峨灿烂地身影。

而此刻的胡绿珠,却根本没有朝圣者那种见到天堂地喜悦。

“你去罢,等朕身体康复,会召你入宫,一同去西林园射鹿。 ”宣武帝见她仍在船头踟蹰着没有离开,半是安慰半是谢客地让她离开。

“是。 ”胡绿珠拭过泪,叩了一个头,牵裳而起。

小小的木兰舟在碧水中打着旋,胡绿珠一跃而上,船晃了两晃,又恢复了平衡。 她扑下去的姿态,宛如一只巨大的白鸥,美得令人眩目。

然而,宣武帝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要她陪伴了,这迷人的又令人心碎的女子,如果可能,他情愿今生根本就没有遇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