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光从宣武帝的态度里,感受到了他的赞许,原本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了很多。

为了今天的显阳殿决战,崔光准备了很多很多,作为大魏一代文宗,他向来以渊博和强辩著称,今天,为了胡贵嫔的生死,为了他日后的腾达,崔光更是拿出了浑身的本事。

崔光面对群臣,接着慷慨而言:“陛下,文明太后在宫多年,并无生育,按照留犊去母的旧制,两朝天子的生母都被赐死,反而将抚育权授予其他女人,生母无法得到的荣宠,全都由别的女人代享。 文明太后之所以极力反对改旧制,就是因为这一点,她将失去母亲的孝文帝从小带在身边抚育,象保姆一样不辞辛苦,究其根本,仍然是为了权力。 孝文帝是一代雄才大略的君王,可他从四岁登基起,长达二十二年的时间,都无法真正得到裁断事务的权力,因为,他不愿与他挚爱的从小将他抚养大的祖母争权……陛下,陛下的生母也同样被赐死,陛下幼时由文明太后的侄女冯幽后养育,若不是冯幽后因秽行被孝文先帝赐死,如今坐在殿上听事的,只怕仍然是冯家的女儿!”

这并非危言竦听之语,宣武帝其实早想过这些事情,但今天被崔光当众说了出来,才更觉出这“留犊去母”制度的残忍和可笑。

如果杀了太子的生母,却让别的女人拥有“皇太后”地称号,从而名正言顺以皇帝母亲的名义发号施令。 这算是什么孝?这又怎么能防范后妃干政?

崔光刚刚归班,元怿又向前走了一步,侃侃而言道:“陛下,崔少傅所言,深切人心,‘留犊去母’二百年,其实对防备后妃干政毫无半点用处。 历来的太子。 都是三岁时,生母被赐死。 三岁幼儿。 正是最依恋母亲怀抱之时,此时,无论谁来恩养太子,三岁的太子都会把她当作母亲。 文明太后母养两朝天子,她还是先帝的皇后,有这个名义,有这个身份。 最可笑的。 是我朝竟出了两个‘保太后’,世祖和高宗两朝,都将自己的保姆先尊为‘保太后’,后又封为‘皇太后’……陛下,世祖和高宗对他们地保姆,竟产生了深厚的母子之情!他们地保姆衣紫腰金、母仪天下、一呼百应,拥有皇太后的尊荣,可叹他们的生母却横死宫中、泣血地下……”

忽然间。 所有人都看见了宣武帝眼睛中闪动的泪光,这个深沉的喜怒不形于言色的君王,终于克制不住地表lou出了自己的感情。

高肇地党徒们,本来还准备出列与崔光、元怿争论一番,但在看见宣武帝脸上的表情后,他们都噤若寒蝉。 不敢发出声音来。

不管高肇在外面有多风光,他都只是个没有真正掌握兵权的大司徒,宣武帝的喜怒,仍将决定高肇的前途和命运。

高肇不禁慌张了,他有些口不择言地说道:“陛下,先王立的体制,岂能随意推翻?胡贵嫔不死,老臣心有不甘……”

元怿冷笑道:“高司徒有什么不甘?难道你宁愿见到年幼的太子嘶声哭喊阴阳永隔的母亲?难道你宁愿让今后历朝地大魏天子永远是些没有母亲的孤儿?高司徒,你好忍心!我朝以孝为本,天天都在太学开讲《孝经》。 教天下人以孝道。 宫中却仍保有这种血腥的悖逆天伦的体制!陛下!陛下不能再让自己终身的遗憾再重演在元诩身上!”

崔光也正义凛然地说道:“皇上,南梁的皇帝老儿萧衍。 常取笑我朝地宫规,说杀子留母的祖制,不孝不义,是会坠入畜生道的恶行!他说,如此胡作非为的元家皇室,怎么能够称为中原正朔?陛下,孝文先帝力排众议,革故鼎新,就是为了重建汉鼎,为了让中原大地恢复汉家衣冠,奉儒道佛家为正道,若是我朝坚持这种野蛮风俗,何以服众,何以宣我汉家威仪?”

显阳殿上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凝重,在高肇的示意下,几个高党也出班强辩,努力想驳斥掉元怿和崔光两位大臣的慷慨陈辞,但这时候,高党的气焰,在崔光有理有据、引经据典的辩论,元怿声情并茂的声讨下,已经变得是那样地无力。

显阳殿上地秩序,显得越来越乱。

“够了!”宣武帝忽然低喝一声,“你们都别说了!”

宣武帝皱着眉头,拂袖而去。

中午,他拒绝了高皇后的邀请,独自登上凤尾船,携着曹充华,在西海池上静静赏莲。

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胡贵嫔赐死,自己童年失母地惨痛记忆,令他痛恨“留犊去母”的陋规陋习,虽然他从没说过,可他心里对这个野蛮的鲜卑风俗有一种痛恨,在宣武帝的任上,他决不打算执行这条宫规。

所以,于皇后没有死于这条宫规,高皇后也从不曾真正被“子贵母死”的祖制逼迫,后宫那些嫔妃们充满心计的避孕和打胎,其实在宣武帝眼里,都是无聊之举。

当初立下这条规矩的魏文帝拓跋沙漠汗,想必,他并不了解《汉书》的真正髓质,所以才会照猫画虎,竟将汉武帝在年老智昏时做的愚蠢举动,当作一种高明的治国之术。

幼帝临朝,如果没有生母,也会有别的女人被封为皇太后,就算所有的先帝后妃都被打入瑶光寺,宫中还有宦官和侍女、保姆呢!

皇权历来是所有人觊觎的目标,与其落入贱役之手,不如被外戚把持。

其实,历朝皇帝,不少是kao了外戚才保住了江山。 汉武帝前后经历了窦、王、田、卫四家外戚,这些外戚中,既有帮他取代废太子刘荣,以幼子身份继承大统的权臣,更有卫青、霍去病、李广利这些帮助他开拓疆土、扩大汉朝版图地功臣。

而宣武帝自己,也是kao了高家那一大家子不学无术却言听计从之徒的帮助,才能摆拖从幼年登基时就紧紧跟随在他身边的三位骄横的王叔。 不须总是像孩子一样在王叔们手下听政,而是能真正亲临政事、总揆朝纲。 成为一位有威仪的帝王。

很多人都将宗室五王之死归罪于高肇,事实上,那五王大多野心勃勃、任性弄权,都是宣武帝意欲铲除的人,不铲除他们,幼年登基的宣武帝,就会永远拖不了傀儡皇帝地角色。

而如果没有高肇积极进谏。 宣武帝无故杀戳亲王,岂不会被天下人骂为“昏悖”、“暴君”?元怿这个性格倔强的弟弟,也会因此和他反脸!

倘不是真正怜惜胡贵嫔,他怎么会在她生子之后为她晋升名位,又怎么会在洛阳城外另建宫室、派重兵护守这位身份特殊地贵嫔娘娘?

聪明如崔光和元怿,也没有看出来这一点吗?

还有,几个月前,他在斗兽场上。 当着满城王公大臣,奋不顾身地去扑救这个女人,也不能提醒这帮糊涂虫?

她若不是他心爱的女人,他会为她做这么多事吗?

而他们却会以为,宣武帝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苦心保护了这么久的胡贵嫔。

宣武帝现在忧心忡忡想着的事情,并不是要不要废去“留犊去母”的旧体制。 这体制在他心中早等于废物,他从来没打算过要遵守它。

他此刻想的,是他究竟该不该相信胡绿珠。

两天前,宣武帝批览奏章时,竟然看见由领军将军于忠领衔,三名宗室亲王、四名国公、八名上卿、十九名大夫、十六名外任大员联名的一份奏折,内容也是要求废去“留犊去母”旧制,保住胡贵嫔一命。

宣武帝震惊了,他看着奏折上成串当朝王公地名字,怔了很久。

经过两年时间的疏离。 他心里已经有些淡忘了胡绿珠当年的弄权之举。 可是,今天。 这份纠合了几乎一半洛阳官场势力的奏章,再次提醒了他。

看来,今天高肇说的一点没错,胡贵嫔的确秘密交结了外臣!

回护胡贵嫔的大臣中,崔光是太子的师傅,自然会为太子地母亲说话。 元怿与高肇是冤家对头,当然也会极力反对高肇想逼死胡贵嫔的作法,而于忠呢?他虽然因为顺皇后之死心衔高家,但也不至于要如此为胡贵嫔卖力!

于家的败落,也只是这两年的事,他们家的门生故旧,遍及天下,不要说洛阳城,就是各州各县,也有不少于家的死党,如果于忠支持胡妃,那么,胡贵嫔背后地支持力将不可小觑。

而出身高贵、为人傲慢的于忠,又岂是肯随便帮人家出头卖命的?

必定是胡贵嫔给了他什么重大许诺。

宣武帝早知道胡贵嫔对政事和弄权有兴趣,却没想到她的能量会这么大。 这个长袖善舞的女人,留下她来,对大魏社稷到底是福是祸?

面对着这份前所未见的奏折,宣武帝反而沉吟了。

——他到底要不要籍着“留犊去母”的名义,除去这个急切想登上大魏皇太后之位、专权天下的女人呢?

霞彩满天,映红了西海池的水。

凤尾船已经离岸很远了,忽然间,宣武帝看见,莲叶深处,一只小小的木兰舟正向他地船边划来。

船头,一个身穿白色纱裙地女子正迎风独立,离得这么远,他也能看见,那是满面忧容的胡贵嫔。 比起当年入宫地时候,她似乎显得更秀逸出群,那身雪白纱衣,迎风飞舞,如一朵正在盛开的白莲。

自斗兽场熊栏中那匆匆一面过后,又已经快半年没见她了,宣武帝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对她还是这样深情缱绻,一见之下,刚才的所有恶念和谋划都登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