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魏永平元年(公元508年)的春天,天刚刚转暖,杨花打洛水边飘荡起来,飞进了洛阳城,漫天飞白,像下了场鹅毛大雪似的,连街肆上也落满了一层粉白的柳絮,踩上去软绵绵、晃甸甸,像块十里长的大毡毯。

春天的气息扑得满街都是,休沐日里,九街九巷的洛阳城里,热闹里透着平静,轻寒里透着温燥。

仕女们头戴各色轻纱帷帽,一个个都挤到街头,展示着她们刚换上春装的婀娜身段,和轻纱里若隐若现的漂亮脸蛋。公子哥儿们当然更不甘落后,骑着匹金鞍玉辔的肥马,在街头上到处蹓跶,大饱眼福,勾勾搭搭。

洛阳城,成为大魏皇朝的都城还不过十几年时间,却一下子就繁华得令人眼花缭乱。此前,北魏的京城是北方的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平城不仅偏僻狭小,而且又处于北魏那万里国土的边境线上,当首都就太不合适了。

所以,在平城当女执政的文明冯太后死后,她长期受压迫和牵制的孙儿孝文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把文武大臣们连拐带骗,一起弄到洛阳来,强迫着他们休了原来的鲜卑老婆,改娶汉族高门的妻子,又集体改成汉姓,穿上汉家衣冠,重新换了一个都城。甚至让修史的太学博士们拼命编造拓跋家的家谱,冒充黄帝后裔,自称中原正朔,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孝文帝汉化”。

在这个马嘶春柳、人乐春景的美好日子里,胡尚书府却显得格外冷清。

胡尚书府座落在洛阳城的西北角上,看着就挺不起眼,黑漆大门平时很少开,门上虽然象模象样地悬着块“尚书府第”的金匾,可金粉掉了一大半,看起来象哪个拾荒人篮子里翻拣到的破烂。

年久失修的墙头上,从早到晚停着两只鸦雀,在瓦当下慢条斯理地互梳羽毛,悠闲自在地散步。

台阶上长满深深的苔藓,连个脚印都不容易看见,眼见得门上也是很久没来过宾客。

胡绿珠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看着青铜镜里那张如花的容颜。

她今年二十一岁,是洛阳城里最资深的老姑娘,偏偏一点也不着急,倒让她爹胡国珍急白了头发,让她娘皇甫夫人也跟着愁得夜夜失眠。

鲜卑人家里,从来不留十四岁以上的姑娘,郡主也好,小姐也好,八九岁就开始订下婆家,十二三岁上出阁嫁人。她倒好,二十一岁了,还留在家里不慌不忙地等媒人。皇甫夫人二十一岁那年,膝下可是有六个孩子啦。

“我好看吗?”她自信地问自己的丫环绛英。

正卷着竹帘的绛英撇了撇嘴,不屑于回答了。她知道,胡大小姐问的只是一句设问句,待会儿自己就会回答。

果然,胡绿珠放下青铜螭花镜,眼望庭中的春花飞絮,仰天长叹一声道:“二十一岁了,我还是洛阳城的第一美女啊!”

“得了吧小姐,”绛英不客气地把一碗燕窝粥往她面前的紫檀桌子上重重一放,皱着鼻子说,“都二十一岁了,还什么美女啊,美大婶吧。小姐,我数过了,这个月,家里就来过一个媒人,给您说的媒,还是个二婚的老侍中,让你一过去就当后奶奶,依我看,你最近行情看淡,有可能嫁不出去了。”

是啊,想到当年,胡尚书府被媒人把门槛都踏破了、各路媒婆说客挤得差点打架的盛况,胡绿珠真有一种今不如昔、青春已逝的感觉,让她一时惆怅起来。

她用小勺搅了搅燕窝粥,粥里有血燕窝、莲子、薏米仁、珍珠粉、高丽人参、长白山雪蛤……多亏有这些养颜美容的名贵药材,胡绿珠才能保证自己的容颜不败。

想想自己以前的那两个闺mi,都早早地出了阁,欢天喜地地嫁给父母指定的老公。

郡主元晶晶,由于是小妾庶出的,在王府不受宠爱,被打发远嫁,夫婿是戍边大将军独孤勇,元晶晶倒是十三岁就怀孕生了儿子,结果呢,她今年才二十岁,独孤勇却不幸在一次大魏与柔然的战事中壮烈殉国,留下元晶晶带着三个儿子,孤苦伶仃,至今还生活在边远的六镇,听说每天还得自己揉面洗衣服。

美女杨娇儿,是御史大夫的女儿,嫁的也是门当户对的御史大夫的儿子徐修身。徐修身长得一表人材,能说会道,多才多艺,前程似锦,十八岁就当了皇宫禁军统领,算得上乘龙快婿了吧。

可还没等杨娇儿新婚满一年呢,徐修身就纳了两个妾,如今,徐家简直就成了猗红馆的别院,洛阳著名青楼猗红馆的一半姑娘,都被徐修身带回家包养了,反正老丈人家有钱,老婆的嫁奁丰厚,不花白不花!

想着这两个天天过着以泪洗面日子的好友,胡绿珠心情顿时变好了,她有点庆幸地想,还好自己当年看到姑母出家的场面,对爱情心灰意冷,这才能逍遥自在地当自己的老姑娘。

可是,当老姑娘也有老姑娘的烦恼。

那就是,这困守深闺的日子,实在太寂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