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西台,是个二层高的木制小楼,楼上四面开窗,长风排闼而入,令人心神一爽。 楼外古木修竹,树荫遍地,听不到一点人声市声,远眺可以看见西海池上的翠绿新荷,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师傅,这是什么字?”两岁多的皇子元诩,奶声奶气地问道。

元诩的相貌很像母妃胡绿珠,比宣武帝以前夭折的几个皇子长得都更好看也更健壮,宣武帝几乎每十天就要特地叫人把元诩抱到桂殿里逗弄一番,只是最近宣武帝身体一直不好,连着一个月也没见过这位来之不易的小皇子。

“哦,这是放牧的牧,左边是个牛,右边是个反文,从牛,从攴,就是有人拿着鞭子在赶牛,是不是很像?” 他的师傅、右光禄大夫、太子少傅崔光,耐心地解说着,“《禹贡》里说,莱夷作牧;《礼书》中说,九州之长,入天子之国曰牧……”

崔光说到这里,惊觉自己说得实在是太深奥了一些,两岁的孩子,跟他引经据典,他哪儿能听懂呢?

果然,元诩眨巴着小眼睛,听得似懂非懂,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

元诩有着他叔父元怿、元愉还有父皇元恪的聪明好学,才两岁半,却已经开蒙识了一百余字。 这当然是崔光的功劳,可是,每天,崔光一边耐心地手把手教着他识字,一边心下忍不住有些好笑。

他可是素有“北朝文宗”之称的大家。 是先帝巨眼赏识地一代大师,现在竟然成了蒙童塾师!虽然教的弟子是大魏储君、 将来的大魏皇帝,还是令崔光有些怅然。

崔光出身贫寒,少年时白天耕田、晚上读书,曾发下大愿,要著一本《北史》,将北朝的三百年战事、政事、文事爬梳整理成一本煌煌巨著。

崔光自信。 他的才力、文笔、史识不下于司马迁,这本《北史》即使不能超越《史记》。 也应该能和《史记》比肩。

然而造化弄人,自崔光十七岁被孝文帝拜为中书博士起,他竟然渐渐变得热爱权术和富贵了,书房里的书纸渐渐蒙尘,文章都出于门下宾客之手。

最赏识他的孝文帝,二十年前曾经对着群臣叹道:“崔光之才,浩浩如黄河东注。 固今日之文宗也。 ”到了十年前,孝文帝又对群臣叹道:“以崔光之高才大量,若无意外咎谴,二十年后当作司空。 ”

然而,到了四十五岁这个尴尬地年龄,崔光才发现,孝文帝的两个预言都落了空,他既没有写出象样地著作。 也没有登上三公之位。 小小的右光禄大夫,离他的梦想实在是太遥远了。

司空?他既不是元氏宗室,又不是高党的门人,这辈子,崔光根本就没有指望去当孝文帝预言的那个大司空,虽然。 他绝对有胜任司空之位的才具。

去年成为太子少傅后,崔光曾经在心底隐秘地喜悦过,受过皇子元诩一拜,将来与元诩朝夕相处,结下深厚的师生之情,会不会因此而飞黄腾达、登阁拜相?

转念一想,崔光又沮丧了,宣武帝不过三十岁,元诩才两岁,等到元诩登基为皇帝。 自己地一把老骨头早已埋在邙山脚下。 坟头的青草,只怕都深可没足了。 顶多能跟太子被赐死的生母一样。 逢年过节,在祭祀的时候吃点冷猪肉罢了。

所以,最近半年来,崔光总是过得很颓废,上午教小皇子识识字,下午则是喝酒写诗,完全像个放浪形迹的诗人。

不料,最近事情却有了极大的变化,首先是宣武帝忽然病重,然后,一个让他料想不到的宫中要人,竟然频频向他示好。

“崔少傅,这是胡贵嫔派人送来的一只木匣,指名要送给你。 ”随着叩门声响,一个年青地东宫侍卫恭敬地说道。

“放在那里。 ”崔光淡淡地应道。

从半个月前起,这已经是胡贵嫔派人秘密送来的第六份礼物了,她的心意,他已了如明镜,但他不愿意过早表态。

尽管,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的机会。

趁元诩低头看《二十四孝》图册的机会,崔光悄悄打开了匣盖,扫视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卷残旧地竹简。 崔光伸指头进去拨了一拨,竟然是世间所存无几的曾子亲笔录的《孔子家言》,所值何止百万!

崔光心里倒吸一口冷气,这个胡贵嫔,她真是个可人,古董、汉玉、青铜汉方壶、晋人画卷,半个月来,她送了他价值将近两百万钱的礼物,一件件都是那么清雅、旧陋、不显眼、深合崔光所好。

不是对他的力量和才能寄以厚望,她不会这么下功夫,如此深刻地了解,如此费心地搜罗这些古董旧书,如此低声下气地想取悦他,打动他。

她想借助他太子少傅的身份,逃过将来那个“留犊去母”的命运,是么?

胡贵嫔的对手,是高皇后,而高皇后的背后,则是权焰薰天的高家。

崔光并不喜欢高肇。

为人清高地崔光,由于文才受到孝文帝赏识,年轻时开始,就在洛阳城享有盛名,不少人慕名想与他结交,愿意为他奔走,当他地门徒。

高肇刚刚入朝为官时,也曾想方设法与崔光认识,可高肇的意思,并不是当崔光地党徒,而要崔光当他的门客,两下谈不拢,高肇便排挤过崔光数次,心衔旧恨,两人只是面和心不和。

而若是宣武帝有个三长两短,具有摄政身份的大司徒高肇,和未来的皇太后高华,肯定不会提拔重用太子元诩的师傅,说不定,会另外选取高家的亲信,来取代他的太子少傅之位。

竹简底还留有一封浅绿色的信,崔光抽了出来,剔开盖印的火漆,抽出一张水青色的信笺,胡贵嫔的口气很温婉:

“右光禄大夫、太子少傅崔光阁下:

妾久离娇儿,日夜悬念。 念阁下师傅元诩之劳,心存感激,无以为谢。 聊备水酒一杯,望阁下不以妾为冒昧,明日酉时,至建乐宫小饮,为盼!

胡绿珠手书”

如果自己应她所请,夜入建乐宫饮酒,也就等于答应了胡贵嫔所求的事情。

崔光犹疑着,深深注视那两卷极为珍贵难得的竹简,良久,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其实,他早就在心里答应她了,不是因为这些竹简、玉器,也不是因为怜惜她的美貌多才,他只是忽然发现,在通往宰辅的位置上,必须有来自宫中的势力。

如果自己能倾心竭力,救胡贵嫔一命,想必她会终生感激涕零。

这位胡贵嫔,家世和外援都非常有限,自己若能连结所有的旧交新朋,为她图谋,她一定会更依赖自己。

而这个一度握有批折大权的女人,只要她能历经艰难生存下来,她就会不择一切手段往上爬。 崔光佩服她的勇气,也愿意帮助她实现那雄心勃勃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