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后,阳春总算来了。

洛阳城的春天,永远是这样,一夜之间,便铺遍了城头,染满了宫廷。

春花翠柳,绿水深溪,不变的这些每年秋天都会落叶飘零、一片荒寂的景物,变化的,则是那景物中永生般的青年男女,和他们那一度看起来会痴缠到地老天荒的爱恋。

胡绿珠倚着绣金铺牡丹的长枕,怔怔地听着窗外的鸟鸣。

布谷鸟开始唱歌了,回来等候樱桃成熟的画眉鸟,也在廊下啁啾而鸣。

寝宫里门窗紧闭,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到处帘幕飘拂,显得晦暗不明。 一旁忙碌着的长书女使紫薇和长信女使紫玉两名宫女,也显得面目模糊,表情暧昧。

二紫来到充华宫后,一直显得很安静,很斯文,很勤快,不但是胡绿珠,连一直敌视她们的绛英,也无法挑出她们的毛病来。

胡绿珠的视线向屏风上移去,黑檀木屏风上,是宣武帝亲笔书写的《生民》:

“诞弥厥月,先生如达。

不坼不副,无灾无害。

以赫厥灵,上帝不宁。

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得子艰难,令这位素来以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言笑的大魏皇帝,也有了佻达的时候,借着古诗,跟胡绿珠开起了玩笑,说她可以比得上周人的先祖姜嫄。 得到了神灵地后代。

这首诗出自《诗经※#8226;大雅》,是周族的史诗,说的是周人的先祖姜嫄,踩着天帝的足迹受孕,怀上了神赐的孩子,居然不疼不痛地生下了一个荣耀万世的后代——后稷。

这首宣武帝亲笔录写地诗里,可以读见他对孩子的重大期望。 以及对孩子母亲地感激。 后稷是周族的始祖,虽然屡次被人抛弃到冰湖和牛羊踩踏的巷落里。 但每一次,他的旁边都有异迹出现,群鸟飞来,集合翅羽,在寒冰上为他保暖,牛羊在他身边绕行,不但不踩踏他。 还主动为他哺乳,让人们为之称奇,本来要抛弃处死的后稷,因此得以不死,并创立了周族,他的后人,则成功地统治了天下几百年。

为什么拿身世坎坷的后稷来跟这个刚出生地孩子元诩作比呢?是不是宣武帝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地方隐隐不对劲,暗中有什么异样的艰难困苦在等待着这个为拓跋部落期待已久的太子?

胡绿珠一边捉摸着宣武帝的这番心意。 一边在袖中隐蔽地转动着那枚半截变成暗黑色的银针。

下手真快啊,今天,是她生下儿子的第三天,那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往她的饮食里下了剧毒。 中午进餐时,胡绿珠照例悄悄从髻上的金钗中抽出银针,才向汤中一探。 就惊恐地发现,针身变黑了!黑黢黢地银针,像一块木炭似的呈焦黑色。

何其恶毒,那个贵为国母的女人,她竟不能忍受胡绿珠再多活一天!

胡绿珠没有碰那碗汤,只勉强吃了几口白饭,就命人收走了盘子。 御膳房的饮食都要经过绛英和宫中内侍的检验,才来到她的床前,外面地人是无法下手的,下手的人。 必在她的这两名贴身侍婢紫薇和紫玉当中。

二紫本来不是什么忠仆。 这她早就知道。

可是,二紫都被高皇后收买了吗?胡绿珠倒也不信。 她知道,这种机密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高皇后不见得会向两个人同时面授机宜,让两个侍婢同时下毒。

她可以将二紫都处死,或者都交给掖庭,或者让她们直接喝下加药的汤。 但是,胡绿珠还不想这么做。

“太阳落山了吗?”胡绿珠一边打量着屏风边紫薇、紫玉两名侍婢的神态和表情,一边声音微弱地问道。

矮个宫婢紫玉走近床边,含笑答道:“就要上晚膳了。 充华夫人,御膳房送了十全珍味乌鸡汤来,夫人要不要进一点?”

“不用。 ”胡绿珠摇了摇头。

“夫人,您刚刚分娩三日,元气大亏,不能不进食。 ”紫玉有些忧心忡忡地说,“夫人再不进膳,奴婢只能去坤宁宫禀报皇后了……”

在汤里下毒的人就是她吗?胡绿珠仍然不敢肯定。

她的手指在袖子里捏着那枚发黑的银针,打量着紫玉地表情,看不出她地忧虑到底是真是伪。 她记得以前在家读书时,看到孔子的一句话,说,人者深情厚貌,其心难测。 为了富贵荣华,连最亲近地人也会背叛和出卖自己。 除了绛英之外,在这个清凉殿,胡绿珠谁也不能相信。

“也好,你叫他们送汤进来。 ”胡绿珠转念一想,在枕头上坐直了身体,吩咐道。

紫玉捧进托盘来,盘上有一碗白饭,三荤三素,甜品和汤水,看起来都是御厨里精心烹制的食物,让人一看就很有胃口,不知道这一回,饮食中会不会又下了毒,如果是的话,下毒者也太迫不及待、太急着取她性命了。

“你退下。 ”胡绿珠平静地说道。

在床前无人,胡绿珠从髻上金钗里取出新的银针,cha向那盆十全汤中,银针黑了,再试那六盘菜肴、甜点、白饭,竟然全部下了剧毒!

胡绿珠的手直哆嗦,高皇后是势必要取她的性命了!即使不饮不食,她也会用别的方法来要胡绿珠死吧?听说,以各种原因死在高皇后手中的女人,已经超过十个,孽业如此深重,高皇后绝不会害怕手上再多沾染胡绿珠一个人的血。

她收起银针,唤了两名贴身侍婢进来,吩咐道:“我懒得饮食,你们也不必再往前面去吃饭了,就在这里吃罢。 ”

紫玉浑不知有异,她答应一声,将托盘放在矮几上,盛了两碗饭,举箸欲食。

紫玉的嫌疑,可以完全排除了。

站在一旁的高个侍婢紫薇,却腿脚发抖,脸上渗出冷汗来。

一瞥之下,胡绿珠便完全明白了。

这个曾经将冯世妇虐待至此的狼心狗肺的奴才,为了一己的私利,又要向胡绿珠下手了!

难道她到现在还不明白,胡绿珠跟隐忍一生的冯世妇,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