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永平二年(公元509年)的冬天,洛阳的那场雪,格外盛大、邃密、狂恣,简直象是旧都平城的冬雪。

离开故园已经十六年的鲜卑王公们,全都兴起了乡情。

他们纷纷换上lou出夹领小袖的豹皮衣服,穿上青黑色的鹿皮长靴,靴页上lou出半裸的膝盖,胸前挂满了各种宝石璎珞,恢复了拓跋部鲜卑的传统的“索头”发式,在头顶上梳起了六根直垂到背后的黑色长辫。

他们完全恢复了二十年前的旧打扮,说起已经禁止在朝廷上使用的鲜卑语,在园里拥炉赏雪、比赛射箭。

“陛下,咱们也换一次衣服吧?”乾清宫正殿中,高皇后当着几个嫔妃的面笑着问道,“我穿那些汉人衣衫都穿得腻味了,整天想着,十几年前,我在平城的时候,还没有入宫,在家穿着一件饰着虎毛的青色鹿皮上衣、黄色鹿皮短裙,赤脚穿着深青色鹿皮靴,辫子上、胸前、靴页子上全是大块的红宝石,熠熠发亮……人家都赞我好看,说象画儿上的人一样。 ”

宣武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的话勾起了宣武帝童年时代的回忆,让他想起了那些总是下着大雪的平城冬天,那时候的雪里,还有一个总是穿着火狐皮大衣的修长身影,牵着他和五弟的手,在廊下倚坐着,静静看雪。

那个修长的身影,没能跟孝文帝来到洛阳。 她死在了平城,临死前,还穿着没有改成汉服地宫衣。

“陛下!”高皇后的声音微带娇媚,“妾身已经吩咐司衣坊依着我的身量做几套胡服了,有一套火狐皮的胡服,就按着孝文高太后从前穿过的衣服样式做。 里面是鹿皮紧身长袄,外面披着一整张火狐皮。 等妾身穿上,陛下看。 象不象孝文高太后……”

见她提起自己早已经印象模糊的温柔可亲的母亲,就好象在他心底最柔软地地方撕开了一个口子。

宣武帝眼睛一阵发热,点了点头,答应道:“好,等你穿上那件火狐皮的衣服,朕携你一起去邙山顶上看雪。 ”

“陛下,”站在他身后地充华夫人胡绿珠忽然跪了下来。 说道,“臣妾以为,皇后万万不可改服。 ”

“什么?”宣武帝还未及开口询问,高皇后已经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胡充华,你仗着谁的势啊,敢这么不知礼?这魏宫里,什么时候起。 皇上和皇后聊天儿,也轮得着跟过来伺候的人开口cha话?”

胡绿珠态度温和,并不在意高皇后的恶劣态度,笑道:“皇后,咱们大魏变汉服已经快二十年,皇后不能一时兴起。 视祖宗体制为无物。 ”

“你少拿祖宗体制来压我!”高皇后仍然不悦,“本宫只偶尔改换一次衣裳,扯得上什么祖宗体制!”

胡绿珠微笑着,仰头去看宣武帝那张依旧不置可否的黑脸,说道:“陛下,臣妾记得孝文帝变服前曾说过一句话:永弃胡服,变我国体。 孝文帝弃鲜卑文不用,改用汉人文字,亲自用汉文写了一百多篇文赋。 自太和十六年起,到孝文帝驾崩。 他再没有穿过一次胡服。 陛下。 变服之初,国内曾有律条:不弃胡服者。 削爵三等,永不准入朝。 自太和二十年起,王公大臣的坟墓一律建在北邙山下,不许扶柩回平城老家。 衣裳文字都是小事,但孝文帝想昌盛我朝国力的重大变革,自兹发端。 陛下,今日乘一时之兴,恢复旧衣冠,臣妾恐怕流风所及,终不可止……我们鲜卑人来到关内,来到洛阳,毕竟,只有十六年……”

“胡充华言之有理。 ”宣武帝终于点头赞许。

读书不多地高皇后,并不在意那番大道理的是非。

但她对胡绿珠当皇上的面让自己下不了台之事,耿耿于怀,也望着宣武帝说道:“陛下,既然说起体制之事,臣妾倒想问一问,听说胡充华经常夜入清凉殿,批阅大臣们的奏折,不知此事是真是伪?”

胡绿珠一惊,这件事其实做得十分隐秘,知情者不过宣武帝、元怿和一二宫婢,但纸里终包不住火,高皇后还是知道了。

其实二紫姐妹来到她的宫中,胡绿珠就知道消息肯定会外泄,果然,这姐俩的一对电眼不是白长的,幸好,她和元怿的秘密通信,还没被高皇后发现,不然宣武帝一定会为此动怒地。

她还来不及自辩和遮掩,宣武帝已经概然答道:“胡充华在政事上有长才,明于决断,割判事务十分妥当,是朕命她入殿批阅奏折,以分君之忧,皇后不必再追究。 ”

依他的性格,他很少回护女人,但胡充华是不一样的,若是不让她去批折,难道又把这些沉重的冗事再担到他的双肩上?

不,宣武帝才不上这个当,最近这几个月,由胡充华代阅了大部分奏章,不但没误过一次事,反而把朝政的效果提高很多,他如今已经离不开胡充华了呀!

高皇后见宣武帝竟给小贱人帮上了腔,心下更是恼火,她冷笑一声,哼道:“原来是这样!不知道此事合不合祖宗体制?臣妾虽然读书不多,家里更没请过师傅教《商君书》和《公羊春秋》,也不懂什么史事和政事,但却也听说过,自古女子不得干政!否则有牝鸡司晨之嫌。 胡充华难道是个例外?”

她说地道理,完全上得了台面,连宣武帝也被高皇后的责备噎住了。

胡绿珠拂衣站起,昂首说道:“皇后领会错了,前朝的文明太后就曾临朝议政三十年,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才成就了我朝的大治之世。 臣妾只想为皇上分担琐务,一应事情,都由圣上亲自裁断,臣妾从没有擅行过一件政事。 臣妾只是个平凡女子,凭着一片忠诚之心,所以才不辞辛苦,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在清凉殿里熬夜阅折,既然皇后以为不妥,臣妾今后决不再批阅奏折……”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宣武帝和高皇后同时用奇异的眼色向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