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愉还是死了。

太极殿上,镇北将军李平一边跪着回禀皇上的垂询,一边从眼角小心地打量着宣武帝的表情:“出了冀州,三王爷就得了急病,沿路请了十几位名医,都说针石无效……”

听完这个消息,宣武帝面上的表情沉冷安静,看起来波澜不惊。李平这才偷偷擦了把汗,退下归班。

看来,皇上在折子里批的话,不过是写给天下人看的,以显示自己的孝悌友爱之情,心里头,皇上只怕对元愉恨之入骨。

李平暗吁一口气,眼角又扫了一下尚书令高肇,却见那个年过半百的头已半秃的外戚重臣,面上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阴森。

高坐在殿上的宣武帝,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对三弟元愉没有多少感情,但是他并不愿意元愉这样“于途暴病而死”,天下人会因此而议论他的,会说宣武帝太没有人情味,为了皇权不惜逼死亲弟。

事实上,拓跋部的首领已经带人到冀州附近耀武扬威了一番,说是吊祭元愉,他对此只能装作视而不见,还派了使者去好好安慰了拓跋部落一番,又是犒军,又是许愿,才好不容易让拓跋部的人退了兵。

元愉真的是含愧自杀吗?

性格柔弱的他,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勇气。

对于战事胜败,元愉一向看作儿戏,他又怎么可能为了一次叛乱失败而自杀?

宣武帝扫视了一眼显阳殿里列班站立的群臣,见他们都没有什么表示,便平静地问道:“元愉已死,他的身后事,怎么处置为好?”

这就是要廷臣商量,到底是将他的妻儿算作叛党家属,在洛阳赐死,还是就此息事宁人——死者已了,似乎不必再深究前事。

大臣们互相观望,没有人愿意抢先发言。

最近,皇上在奏折上的批文越来越让捉摸不透了。

比如这次元愉兵败被捉,皇上竟然毫无追究、责罚元愉的意思,反而将李平训斥了一顿,说他在攻城时,纵兵大掠,惊扰百姓,又逼迫宫眷,导致元愉伪宫中的嫔妃和宫女大多自杀而死,不但没给李平加官进爵,反罚去了李平的半年俸禄。

李平以三万大军攻破冀州,伤亡也不大,这样的功臣,为什么不褒奖,还要责怪?

至于惊扰冀州嘛,哪个鲜卑军队不是这么干的?攻城后不允许大掠三日,谁还会帮你卖命啊?

莫非皇上对那个三弟,心里面还是残留着深深的手足情意?

殿上的沉默在一层层地加深,尚书令高肇忽然走了出来,在阶下躬身答道:“陛下,老臣以为,元愉恶迹彰著,应当满门抄斩,以诫后人。”

廷下仍然静悄悄的,宣武帝没有答话,群臣中也没有一个人附和或者反驳。

在没有摸清皇上的真实心意以前,他们准备先观望一下再说,他们可比不了那个说话毫无顾忌的高句丽人,若说错踏错一步,这官运就会多打点折扣。

宣武帝的黑脸上既未流lou出赞许神色,也未表示厌恶,他扫视了一眼群臣,指名问道:“胡尚书,以你之见呢?”

尚书胡国珍近年来屡受高肇排挤,女儿胡绿珠虽然入宫为“充华世妇”,但却极少和娘家通消息,让他更觉孤立。

他在今天入朝之前,早已立定主意,绝不随意在朝廷上发言,以免搅进政治纠纷中,或者遭到皇帝的疑忌、厌恶。

到了这个位置,胡国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此刻皇上当众垂询,不能不答,胡国珍睁开总是微阖的双眼,躬身答道:“陛下,这是国事,也是陛下的家事,一切唯陛下圣断。”

老糊涂!老滑头!

宣武帝心中不由得生起了深深的反感,连这种事情都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见,还要死守着高官厚爵的位置干什么?若不是看在胡充华的面上,他早已打算要胡国珍告老还乡,让高肇推荐的京兆尹李豫来接替他的官位了。

看来是不会再有人提出意见了,宣武帝叹一口气,眼角看见站在殿柱旁的尚书仆射、清河王元怿。

元怿双目红肿,似乎是刚刚大哭过一场。

他表情冷酷,微肿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直瞪着宣武帝。

宣武帝当然明白元怿想说什么。

“元怿,你看,元愉身后的名位和家眷怎么处置才好?”宣武帝心下忽然一酸,口气放得温和了。

孝文帝子女众多,长到成年的六个儿子里,太子被废后,又被孝文帝亲自下旨杀头,六弟向来疯癫,五弟被自己软禁了,三弟元愉呢,又兵败自杀,现在仅留的两个,不过是宣武帝自己,还有这个又忠心又能干的四弟。

元怿没有出班,竟然在殿堂上冷笑道:“臣看?臣哪里配议论此等大事!高尚书令已经说过了,应当将元愉的满门老少良贱统统抓起来,斩首示众,连那几个不满六岁的没爹的孩子也别放过!”

“三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头发稀疏、身材臃肿的高肇脸上生出不悦之色,“元愉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叛逆大罪,他谮称帝号,自立为大魏皇帝,擅杀州牧和州中诸多官员,难道不该这样处置吗?”

“当然该处置!”元怿忽然大步走到高肇的身旁,笑道,“小王不是按着高尚书令的意思在说吗?我一个朝不保夕的小小仆射,哪里敢反驳高尚书令?陛下,高尚书令说得有理,就让元愉断子绝孙好了,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敢谋反!”

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语带讥讽,殿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尚书令高肇和清河王元怿,是朝中最有权的两个人,也是势如水火的两个大对头,他们一旦正面为敌,没有人敢轻易卷入他们的战火中。

高肇也没有再作声,在内心深处,他一直十分敬畏清河王元怿。

元怿却并没有到此为止,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向高肇说道:“高尚书令,小王只求将来万一有个差池时,您老人家能放小王一马,小王就感恩不尽了……”

高肇那张素来阴郁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发作道:“四王爷,你有什么话,尽管当着陛下说个明白,老臣也只为了尽忠国事,不想却被四王爷误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