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绿珠凄迷的神色,让元怿再次失去刚刚恢复的冷静。

元怿猛然捉住她的双肩,那力量和热度让胡绿珠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她竟不愿挣扎。元怿的眼睛里渗出泪水:“绿珠,只有你能救他。元愉比我大两岁,是个至情至性的书生。从小我们手足情深,他为人十分柔弱……你今天救了他,修下的善业,必有后报。皇上也是个挚情的人,皇上自小没有母亲,常以此为恨事,曾对我说过,如果此生能再有幸在母亲膝前承欢一天,他情愿弃皇帝不做!皇上之所以对高家的人这么好,之所以宠遇高皇后,就是因为他极度思念自己的母亲!人人都说高皇后长得象她的姑母、也就是皇上的母亲高太后,所以皇上常常命人在高皇后面前垂下珠帘,含泪隔帘问答,装作是给自己的母亲请安……绿珠,你一定不会死,因为皇上是个天下罕见的孝子,你放心!”

胡绿珠震动地看着元怿,这些隐事,她连听都没听说过。

宣武帝对他母亲藏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她也从不了解。

如果是这样,也许宣武帝不愿意给自己儿子的母亲赐死,以造成另一场人间惨剧。事实上,直到现在,于皇后和高皇后也从没有接到过因太子册封而赐死的旨意。

入宫半年来,只有在想到这件事时,胡绿珠会心中不快,甚至故意逃避宣武帝临幸,害怕生下儿子,现在,她真的放心了。

“元怿……你这样爱元愉?爱那个总是异想天开的叛贼?”胡绿珠喃喃问道。她不太能够理解元怿对他三哥的感情,元怿是个威权过人的亲王,却对那个柔弱无能的哥哥满怀深情,这让胡绿珠感到不解。

“也许,我是欣赏他那种追寻真爱的勇气。”元怿放开了握住她双肩的手,隔了这么久再碰她,他感觉到她瘦了,她的肩膀变得那样纤细而坚硬,一种意料之外的坚硬,几乎不象个女人。

胡绿珠在昏暗的清凉殿中,期待地向他仰起了脸,问道:“我也曾听人说过元愉的故事,也在猗红馆里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李小雅,以我之见,元愉……他真的幼稚。”

“不,他不是幼稚,他只是真诚。”元怿的声音又变得低沉,“从前,也象今天一样,是个秋天的晚上,元愉到北海王府赴宴,酒至半酣,席上忽然传来少女忧郁的歌声,让他再也无法平静。十七岁的元愉爱上了李小雅,爱上了那个相貌平平、声音却无比动人的歌女。他花重金买下了她,又送到外郡的李将军家,伪称是李将军的女儿,娶进王府作正妃……然而纸里终是包不住火,有人……就是高肇那个老贼,报告了皇上。皇上大怒,说元愉有辱门风,逼着他休了李妃,重新迎娶了于皇后的妹妹于妃。于妃入府后,元愉没有在她的房中留宿过一夜,元愉总是偷偷出府与李妃相会,并与李妃生了一个儿子……”

胡绿珠屏住了呼吸,早在入宫之前,她就已经不相信人间还有真情这一回事,但元怿深情的声音和元愉那离奇的情史,令她心中怦然而动。那天,她在猗红馆里,的确亲眼看见了元愉的深情和真诚。

这些神元皇帝的儿孙们,一个个都挚情如斯,并不象他们的祖宗那样冷血而绝情,让她深深为之感动。

她情不自禁地问道:“生了儿子,总能回王府了吧?”

对元愉的故事,胡绿珠知道得并不算多。

元怿摇了摇头,眼睛中忽然闪现了一丝愤怒:“已故的于皇后也是个强悍霸道的女人,她命令密探找到李妃的住处,将李妃的儿子夺走,交给于妃抚养。李妃却被劫持到皇宫里,于皇后亲自提杖,将李妃的脸打得鲜血淋漓,又叫了洛华寺住持进来,强迫李妃剃度出家!”

“呵……”胡绿珠低声惊呼。

“一直到于皇后暴病而死,李妃才被放出皇宫。你记得吗,你在猗红……在那地方看见过她的。出宫之后,元愉不但没有在乎李妃脸上的伤痕,反而更爱怜她了……分别近一年,没有一天他不带着深深的思念入睡……去年,元愉被高肇廷参,贬出洛阳,去当冀州刺史,他只带着李妃和李妃生的儿子们赴任。自己和自己心爱女人的遭遇,令这个迂腐的书生愤恨不平,加上门客的挑唆、高肇的排挤和那封冒我之名写去的密信,终于酿成巨变……元愉树起叛旗、称帝登基那天,迫不及待地加封李氏为大魏皇后,他是那样渴望去显耀自己深爱的女人……”

元怿终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一丝清凉的水印,贴住他消瘦的面庞,在灯烛下闪着凄凉的颜色。

在这个只崇拜权力和地位的世界上,真诚,真的是人生的毒药吗?元愉只想按自己的真实心意去堂堂正正活一次,却要承负这么巨大而残酷的迫害。

殿门外,响来了樵楼三更的鼓声,天要亮了。这两个相貌俊美、都长于政事的青年男女,却沉浸在别人的爱恨情痴里,不能自拔。

良久,元怿才抬起脸来,低声道:“元愉叛乱一事,与那封密信大有牵连,臣料想其中必有隐情,请胡充华明察。前日我曾在尚书令高府门外捉住送信的jian细,可是……京兆尹李豫迫不及待地射杀了他们,怕他们说出实情。”

胡绿珠睁开泪盈于睫的眼睛,看见元怿满脸的希冀之色,哽咽道:“四王爷放心,但是我能尽力的地方,我一定妥为周旋。皇上那里,我也会恳切进言。”

胡绿珠赶紧侧过脸,拭去自己不经意间流下的眼泪,不,她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动的女人,她要帮元怿,只是因为,她将来更需要他的帮助。

元怿的眼睛一亮,随即低下了头:“大恩不言谢,将来能用到臣的地方,臣万死不辞……胡充华,臣告退。”

殿外,仍然是满地霜雪般的月色,胡绿珠凝视着元怿挺拔的背影逐渐远去,心下竟然起了几分惆怅。

一直等元怿消失在清凉殿的院门外,她才转身到了案前,提笔疾批道:“着人速递元愉入京,路途小心,如有万一,朕当重责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