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盯着韩王安,道,吾儿真不知欤?

韩王安疑虑道,母后所指,莫非韩非?

太后点头道,正是韩非。韩非之才,天下皆知,不待老妇多言。今何不起而用之,或能助我韩国渡过此劫。

韩王安低头不语,神色怪异。当此国家存亡之际,韩非也许就是那根救命的稻草,韩王安却依然踌躇犹豫,不敢信用韩非。这其中的缘故,却要从韩非的身世说起。

六十三年前的韩国,时为韩襄王十二年,太子婴病死。为了空出来的太子之位,公子咎、公子虮虱两兄弟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夺。公子虮虱名字取得晦气,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当时正在楚国做人质,人身不得自由,加上距离又远,很难左右朝中局势。原本在太子继承次序上排在公子虮虱之后的公子咎,当时则留在韩国国内,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巧使计谋,最终在这场政治斗争中获得了胜利,被立为太子。韩襄王卒,公子咎立,是为韩?王。韩?王在位二十三年,卒,子韩桓惠王立。韩桓惠王在位三十四年,卒,子韩王安立。

再说公子虮虱,在韩?王即位之后,对他仍小心提防,不许他返回韩国。公子虮虱也只能接受失败者的命运,最后在楚国郁郁而终。

韩非,乃是公子虮虱之子(注),算起来,韩非是韩王安的叔父了。

当年韩非之所以到楚国向荀子求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其父正在楚国为质。韩非作为公子虮虱的后裔,虽然能够留在韩国,却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一直遭到王室的猜忌。更何况韩非才华绝世,锋芒毕露,声望和智慧皆远胜于王室中任何一人,自然更让王室不能放心,不敢起用。

韩王安登基时,其父韩?王有遗言,汝为韩王,用人无所不可,惟不可用韩非。韩非之才,非你所能驾驭。不用,国弱而已。用之,恐国为之夺,不复为汝所有。切记切记。

韩王安对韩非这个王叔也甚是忌惮,左右思想,终是不敢让韩非掌权,于是搬出韩?王的遗言做挡箭牌,道,父王遗命在先,不可用韩非。孩儿不敢抗命。

太后厉声道,先王在日,老妇数荐韩非,恨先王不能听。且拭目今日之韩国,连年割地献城,国土三去其二,名为诸侯,实如郡县。积弱而不思振作,不图光复,一味含辱苟全,为天下耻笑。韩非,国士无双,早能用之,韩何至于有今日?先王遗言,以汝年幼,畏韩非夺汝王位也。殊不知,当年先王夺公子虮虱之位,乃用术使诈,已是有亏在先。自先王至今,已传三世,六十余载,韩王之位,纵还于韩非,又有何恨?韩非,终为韩宗室也,血脉相连。秦国,韩世仇也,势不两立。老妇宁愿国柄传于韩非,也绝不能坐视韩国亡于暴秦。况且,老妇曾观韩非之上书,言辞激烈,义气耿介,一心以强韩为念,无有野心私欲。韩非,天下闻名,志气高洁,爱名甚于爱身,夺位之事,老妇知其不忍为也。国难临头,有贤者而不知用,韩亡必也。老妇当早死,不忍见汝为暴秦之囚也。

经太后这么一激,韩王安也是血气上涌,道,母后之命,寡人敢不敬听。

于是,韩非终于再次出场。

这一年,韩非已是四十四岁。十年前,他和李斯在兰陵分别,此后,两人际遇大异。原本弱势的李斯青云直上,仕途通坦,原本强势的韩非却江河日下,不能得志。

韩非从兰陵回到韩国,心痛韩国之削弱,这十年来,没少给韩王上过谏书,韩王不能用,也不敢用。是以,韩非名为公子,却一直处于失业状态。如果他不是公子,他完全也可以象李斯那样,四处游说,干达诸侯,以他的才华,也许他已经是某个国家的丞相了,手掌大权,意气风发,又何至于象现在这样,在新郑城里虚度年华。然而,他却从不会埋怨自己的身份,他是根本以自己的身份为荣的。这也就注定,他只能继续困守在韩国,而他也甘心如此。不管怎样,他始终认为,韩国是他的国家,也许他已经丧失了对这个国家应有的权利,但他不能拒绝对这个国家应尽的义务。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韩王不作践韩非,韩国的当道大臣们,也乐得顺着韩王的意思,对韩非大加排挤。另一方面,韩非心高气傲,目空四海,为人又冷峻刻薄,极难相处。心中不喜之人,厌恶辄形于颜色。朝中之人,多恨之惧之,是以,韩非纵然蒙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却也没人愿意站出来为他呐喊说话。

在排挤过韩非的韩国大臣当中,应该包括一个名叫张平的人。此人曾经先后担任过韩?王、韩桓惠王的丞相,长达三十余年。此人史册上无多可书,生了个儿子却是鼎鼎大名。他的儿子,名叫张良。

韩非满腹韬略,却无所用力,这才穷愁著书,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韩非作书,不为发表,只为自遣,故世莫能得见。李斯主管秦国的情报工作,眼线通天,却也是只打探到韩非在写书,具体写了些什么,就不能知道了。

韩非虽然著书以自遣,然而心中苦痛,却并不曾因此而稍减。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猛回首,张望年少,曾记否,朱颜玉貌,心比天高,牛鬼蛇神何足道,乾坤挪移天地扫。今十年为期,余梦未了,只落得荒唐可笑。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抚今追昔,徒伤怀抱。算了,算了,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你话接个套?然而,韩非说了,老子不搞,老子就是不搞。

杜甫有诗自嘲:幽人志士莫怨嗟,自古材大难为用。同为不遇,韩非可没杜甫这般好的情调。十年蹉跎,几乎将骄傲的韩非逼入疯狂。在他看来,别人也就罢了,凡夫俗子的,浪费个千八百年,也不会对这世界产生半点影响。可他是韩非,他流着韩国王室的血,他长着当世最伟大的头脑,别说虚掷十年,就是虚掷十天,那也是人神共愤的噩耗。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韩国在召唤他,等待着他挽狂澜于即倒。

韩非也知道,这个机会,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秦国赐予他的,也可以说是李斯赐予他的。韩非向王宫而去,其时艳阳初开,竟仿佛有春色的味道,让他不禁想起,十年之前的那个春天,他和李斯见了最后一面。那一夜,韩非和李斯痛醉而别,各奔前程,韩非持歌相赠:“子欲西入秦,吾将东归韩,子勿为秦相,吾不为韩将,子攻兮吾守,兄弟两相伤。千般相见好,莫逢在沙场。”

一语成谶,良有以也。

(注:韩非之身世,史无明文,史记但云,“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文中以韩非为公子虮虱之子,乃从施觉怀先生所著《韩非评传》中对韩非身世之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