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丘明骑着枯瘦的老驴缓缓前行,无论他如何拍打,老驴仍是不紧不慢。大雨似乎越下越大,像是地上的所有江河都跑到天上,然后又一股脑的倾注下来似的。不知为何,四周虽是阴间地狱一般的漆黑如墨,他却能看得见眼前两尺远的地方,就像自己脱离了黑暗,在独立的小空间里点了一盏青灯。

一路上他根据地上破碎的透明墙壁辨明方向,虽然心急如煎,但你能拿一头老年犟驴怎么办?看这方向,似乎是朝失魂岭那边行去。

早在数百年前,失魂岭这个地名便已存在,岭上聚集着上千头八首狮子,所谓八首狮子,顾名思义,就是生了八颗头颅的狮子,并且这类动物随着年龄的增长,头颅会越生越多。在一本前朝笔记里,有人记载,听一个从失魂岭死里逃生的讲述,他在千万头狮群里,看到一头庞大的狮子倨傲而坐,腔子上大大小小的头颅不知道生了多少颗,大的如小山,小的如鹅蛋。仰天吼叫一声,大地为之震颤。

后来八头狮群骤然消亡,不知去向,路人逐渐敢在岭上通行,关于失魂岭的描述也就慢慢的多了起来,龙丘明极其清晰的记得,一位活了上百岁的老人说过,失魂岭其实是一座封闭的小山坳,山坳里堆砌着如山一般的骷髅头,阵阵黑风从骷髅的洞孔里流过,山坳里便日夜发出奇异的乐声,就像是万千鬼魂的幽诉一般。

许多路人被乐声摄了魂魄,没有走出失魂岭,有些人走出了,到家之后,先是高烧四五天,然后就成了痴傻。久而久之,失魂岭上人迹消绝。

龙丘明俯在驴背上,雨柱劈头盖脸的倾倒在他身上,犟驴向前趔趄几步,咚的一声撞在了一块石碑上。便在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龙丘明看见石碑上刻着三个字:失魂岭。字体古朴模糊,被岁月磨损得几乎认不出了。

龙丘明心里觉得奇怪,失魂岭在上京城以南五百里处,这么糟糕的雨夜,又是这么拙笨的一头老驴,仅仅一顿饭的功夫,就走了五百里?

隐隐听见远处有呼喝之声,龙丘明滑下驴背,把老驴推到一块避风的大石后,然后紧了紧束腰带,两手各捡了一块尖利的石头,循声往前走去。

岭上矗立着一棵棵奇形怪状的枯树,树干虬曲如蛇,直插夜空,地上怪石嶙峋,寸草不生。

龙丘明走在一座枯树林子里,墨黑的夜晚似乎在逐渐变得清明,抬头望望夜空,中天竟然隐约挂着一轮惨白的半月。雨夜里出月亮,这大概是龙丘明生平第一遭遇上。借着惨淡的月光,他很快的在林子里穿梭。

湿漉漉的枯树沉默地站出各种姿态,一个弯腰驼背的小孩犹如一个纸片人,在广袤无边的林子艰难地行走着,此情此景,很像一幅悲壮的雨夜独行图。

突然眼前一亮,他缓缓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定。

他站在了一个山坳的边沿,山坳里是一座座骷髅头砌成的房屋,粗粗一看,不下上百座,骷髅房屋上爬满一根根墨绿的长藤,浓密的绿藤间开着一片片暗红的花朵。

每一座骷髅房顶上都漂浮着一束火花,这些火花的燃放,既不是因为点了油灯,也不是由于烧了火把,而是莫名其妙,不知由何而来。上百束火花的照耀里,山坳亮如白昼。在一片空地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似是一个部落,男女老幼一律紧闭着嘴巴,面容肃穆。

那伙斗篷人便站在一处高台上,冷冷地瞧着他们。

身材最高的那个斗篷人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走着,猛然站住,声音嘶哑地吼道:“本座一路追踪至此,不见了踪迹,不在你们这里还能在哪里?都给我好好听着,若不把那个小姑娘交出来,你们这上千号人就别想活了!许二,他们这个部族叫什么名字来着?”

“禀大哥,叫什么骷髅族。”一个矮小的斗篷人向前一步,躬身说道。

“可当真是骷髅族,连住的窝都是骷髅头盖的,哼哼,吓吓毛贼可以,吓我鬼眸,就没那么容易了。”

鬼眸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陡然寒光大盛,长袖一挥,把站在前面的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卷了过来,袖子又是一甩,把他狠狠地抛在地上,抬脚踏在他脸上,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挣扎着想爬起来,使出了浑身力气却不能成,额头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的道:“我叫你爹。”

鬼眸不怒反笑,伸出一根手指,往前一指,轻声道:“不留一个活口。”

鬼眸所站的台子有六尺来高,应该是部落里平时集会所用,台子上摆着一溜简易的椅子。他大大咧咧地坐下,左脚依旧踩在那青年的脸上,对青年的破口大骂置若罔闻,腰背笔直地端坐着,看着他的六个属下跳下台子,如虎荡羊群一般,开始屠杀骷髅满族。

这伙斗篷人杀人的手段别具一格,他们不用兵刃,只靠着一双隐藏在长袖里的手,直直地插入对方的体内,突然间,寂静的山坳里响起一连片奇异的碎裂声。

利落、清脆、具有残忍的节奏感。

伴随着一声声闷哼,许多原本活生生的人开始口喷鲜血,迅速死去。但斗篷人显然不满足于仅仅把人杀死。他们的双手在对方的身体内细致地移动,把每一寸骨头都无微不至地摧折,十根手指似有若无,极其灵活多变,熟悉人体的每一寸构造。

对于摧残人的身体,他们怀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热忱,目光执着坚定,动作精准冷酷,一边残酷折磨一边心怀尊重。

人的二百零六块骨骼完全破裂后,身子会变得极其柔软*,柔嫩的让人不忍触碰。这时,斗篷人的长袖内倏然伸出极长的指甲,在灯火下犹如雪白的利刃。

他们冷静的眸子能瞅准人体上每一根粗细不一的血管,然后轻轻挥动指甲,把所有的血管都一寸寸的划断。动作细致迅速,一下下如疾风骤雨,急槌敲鼓。

嗤嗤嗤!

每一寸血管被迅速割开时,会发出轻微的哨声,那是鲜血迸溅在空中的声音。

从远处看,这伙斗篷人犹如疯狗,动作滑稽可笑,但伏在岩石后的龙丘明却一点都不觉得可笑。他咬紧牙关,竭力想让自己闭上眼睛,好能不看到如此血腥的场景,但他又忍不住盯着去看,好像在观看一场极具艺术性的祭祀一般。

能把大屠杀搞得如此严肃精准、流畅从容,从而让杀戮具有一种黑暗的美感,这让坐在高台上的鬼眸看得暗暗点头,津津有味。在他脚下,那个青年的嗓子早已吼得嘶哑了,发出无意义的叫声,像是砂纸擦在生锈的铁板上似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骷髅族的一千多号人全部毙命,死状惨不可言,尸骨无存,只剩下一堆流尽鲜血、骨骼尽碎的皮肉,被斗篷人抓起,丢在附近的一处水塘里。

不多时,水塘已经填平,山坳里的血水逐渐漫到斗篷人的腰部。

鬼眸俯下身子,看着极其鲜红的血液已经把大半个台子淹没,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挺直身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轻声笑道:“这便是他妈的杀戮的味道。”

那个青年极其艰难的扭过头,他看见往常熟悉的家园如今变得极其恐怖,洁白的骷髅房屋即将被一片血海淹没,水面上漂浮着许多孩童的小鞋子,女人的一缕缕长发,十来个用粗布缝制的胖娃娃,还有,一只只死不瞑目的眼珠子。

那几个一望之下便让人恐怖之极的斗篷人,默默地在血海里立着。

青年的胸腔子里发出类似野兽的悲鸣声,然后晕了过去。

鬼眸看见数千只眼珠子在血水里漂浮着,不满地哼了一声,道:“我说过多少次了,简洁利索,不拖泥带水,才是杀人的最高境界,你们把这些眼珠子留下干什么?嗯?”

先前那个叫许二的斗篷人哗啦啦趟着血水,快步蹬上台子,干笑道:“大哥,老话说得好,以形补形,兄弟们难得能一次杀这么多人,这许多眼珠子,若是白白丢了,岂不可惜,不如……”

“罢了罢了。”鬼眸挥挥手,“赶紧的,完事后,再把山坳仔细搜一遍,务必找到那个老婆子与那个小姑娘,娘的,我鬼眸与人斗法,从来没落过下风,却被这个老婆子搞得缚手缚脚,还把人跟丢了,实在丢人。”

“是,是。”许二连连点头,一转过身,声调明显的兴奋起来,高声道:“兄弟们,还愣着干嘛,赶紧的。”

立在血海中的五个斗篷人原本如一个个被贴了符纸的僵尸,一动也不动。许二的话刚一落音,他们便迅如闪电般的行动起来,捞起漂浮的眼珠子,放进嘴里咀嚼。这些眼球刚脱离人体不久,水分饱满,犹自新鲜,咀嚼起来,像是一粒粒还未长熟的葡萄。寂静的山坳里,一瞬间,满是这种恐惧的咀嚼声。

趴伏在远处的龙丘明缩下身子,背靠着大石,心里暗骂一声,“真他娘的恶心。”

咀嚼声连绵不绝,他捂住耳朵,心中思量,“看来小妹子还没被这伙人找到,而这些骷髅族人应该是帮助了小妹子,才被屠杀殆尽。东郭先生说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辈份内之事。但是敌众我寡,又该如何是好?”

东郭先生是鹅蹼村的私塾先生,由合村渔民出资从外面延请而来,教村中子弟们读书识字。龙丘明从小聪慧异常,是先生的得意弟子,不到十岁,便已念了一肚皮的书,但因为时常生病,是个小驼子,身上又总是出现怪事,村子里的小伙伴便都不跟他玩耍,并且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小虾米,以此讥笑他躯体上的残疾。

龙丘明正在苦思救人之计,忽然听到那个许二大声喊道:“老婆子,骷髅一族,上千口人因为庇护你们,已经死无葬身之体,你们竟是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照我说,还是乖乖出来,否则,骷髅族唯一幸存的那个小伙子,也会死得很惨。出来吧,我们大哥说了,虽然你一路设下无数屏障,对他甚是不敬,但只要你们乖乖交出紫玄信符,他便既往不咎,即刻放你们走,如何?”

龙丘明听了,心里暗暗好笑,“骷髅族人死都死了,在你们屠杀之前,那个婆婆没出来,这会岂会再出来,真是猪脑子。”

果然,鬼眸哼了一声,怒道:“让你喊个话都喊不好,饭桶一个,滚!”

许二躯体一震,忙不迭的退到一边。

鬼眸一脚把那个昏迷的青年踢到一旁,站起身来,声调温柔道:“小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此时一定很痛苦,眼睁睁的看着这么多帮助你的人死于非命,他们死得很惨很惨,你都看在眼里了,对不对?不过别太难过,他们骷髅族还剩下一个人呢,我把他留下,是看在你的面上,你让他死,我就让他死,你让他活,我便放他一条生路,好了,现在你要做出决定了,听听你善良的本心,然后你就知道该怎么做。”

这番话说得娓娓动听,便如一个善良的大叔向一个小姑娘讲睡前故事一般。龙丘明听得心里一动,又旋即一惊,暗道,不好!”

这时,山坳里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大坏人,你说话算话?”

龙丘明连忙站起起身子,伏在石头上往山坳里看,只见那上百束花火中最亮的一束骤然破碎开来,在酒馆里遇见的那个小姑娘轻飘飘的落在屋顶上,雪白的小脸上沾满泪痕,一泓秋潭似的双眸尚在珠泪滚滚。她咬着下唇,缓缓看了看四周,小小的身子剧烈的颤抖几下,但眼睛里却涌起一股顽强与冷静。

鬼眸拊掌大笑,“好手段,好手段,把形体寄居在火里,这是修鱼洞的‘遁去的一’之境吧?很好很好。”

龙丘明看得杂书较多,知道这个“遁去的一”出自“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这句话,至于是什么意思,他就不知了。当初问先生,先生也是语焉不详,没想到在这里又听杀人头子说起了。

那个小姑娘冷冷道:“我只懂得皮毛,否则你们这伙人早就死了。”

鬼眸被她冰冷沉静的眸子看得心里发毛,暗想,“这个小姑娘可不简单,今日不除,日后必成大患。”他见公孙婆婆没出来,怕她背后偷袭,便把体内真气运行充沛,宽大的袍子立时鼓胀如气柱。

许二见苦追了一夜的小姑娘终于露面,兴奋的问道:“小丫头,那个老婆子呢?躲着,还想偷袭我等不成?”

小姑娘杏目向许二一瞥,小小年纪,竟然像是飞天女将军一般神威逼人,“恶贼,你们不用疑神疑鬼的。”说着小手朝火花一指,一个黑影从四裂的火焰中弹了出来,摔落在屋顶上。众人凝目一瞅,正是那个凶巴巴的公孙婆婆,双眼紧闭,面容沉静,竟像是睡着了一样。

小姑娘弯腰把公孙婆婆拉在脚下,轻轻把她的脑袋枕在高处,沉声说道:“你们杀人的时候,婆婆不准我出来,我苦苦哀求她,也没用。后来你们要杀那个大哥哥,我又求婆婆让我出来,好能救他,婆婆又不准我出来,我觉得她太自私,只好出手把她打晕了,她被你们打成重伤,连我都打不过了。”

说着,小姑娘站起身来,伸手指着躺在台子上人事不省的青年,向鬼眸道:“大恶贼,你说话算话,放他走吧,我跟你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