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昏迷了三天,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龙丘明正抱着她穿行在绿光森林里。

这三天里,龙丘明用尽了法子:去深海归墟里采摘号称“还魂丹”的灵珠;割破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挤出鲜血滴进她嘴里;斩杀了十数条上古海蛟,妄图从蛟腹中发现骊珠;甚至把树国翻了个底朝天,想再找到一枚凤凰胆。

所有的法子都用上,夜莺依然没有睁开眼,瘦弱的身子渐渐变得冰冷。

龙丘明的心也缓缓的冰冷下来,他抱着夜莺,一步一步穿行在绿光森林里,抬头望着色彩斑斓的游鱼从上方游过,夜莺说过,这座森林她梦想了十五年,今朝既然得偿所愿,那就让她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当龙丘明抱着夜莺靠近那棵小树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茫然的搜寻着什么,直到看到龙丘明温暖的笑容,她才轻轻吐出一口长气,轻声说道:“真好,你还没走。”

龙丘明眼眶儿却红了,剑眉微微向上一挑,努力让自己不致像娘们儿似的泪落涟涟。咧嘴笑道:“终于醒了。”

“嗯,终于醒了。”夜莺微微点点头,艰难的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那棵小树,“把我抱到它身边。”

龙丘明依言抱着夜莺走过去,在小树前盘腿坐下。

夜莺靠在龙丘明的胸前,静静望着小树。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那是莫邪及七八个树国元老过来了,他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人人皆是一脸悲戚的神情,垂手站在远处,朝这边看着。

“我又做了一个梦。”夜莺声音微弱的说道,“我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走过来跟我说,其实我的生命灯早在我出生那天就熄灭了。十六年前一个午夜,装着我的篮子在海上飘着,遇上旷古未有的大海啸,多坚实的灯也不会燃到天亮。”

“但是这盏灯一直被某种信念支撑着,虽然已经焰冷,却一直亮着微弱的火星子。靠着这点火星子,我活到了十六岁,活到了遇见你的这天,然后你便为我点亮了绿光森林,圆了我这一生的这一个神奇的梦。”

“现在想起来,一直支撑我活下去,告诉我只要活下去便能见到绿光森林的那个信念,无非就是遇见你。”

“你,龙丘明。我在刚出生时便注定活不了天亮,却因为想着会遇见你而残存至今,这是不是一个好故事?”

“是个好故事。”龙丘明喃喃说道。

“把我放在这朵花蕾里,希望如白胡子老头所言,当我再次想遇见你时,便会被某种信念唤醒,从而重生于世。”

话音尚在,她就已经闭上了眼睛。

空气中轻微地咔嚓一声,像是某扇小小的窗户被悄然关闭,绿光森林闪了两闪,就此熄灭下来,重又变成了一片广袤的黑森林。

龙丘明头脑浑浑噩噩,心中一片茫然。看了一眼面目如生的夜莺,又抬头看了一眼那朵傲立在枝叶间的花蕾,迷迷糊糊的想,“她这么大,花蕾这么小,怎么能装得下呢?还是由我抱着吧,能抱多久就抱多久,一生不放下那该多好。”

他隐约觉得怀中的夜莺正在慢慢变轻,不多时,已经体轻如云,缓缓向花蕾飘去,然后整个身子缓缓变淡,便像是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映在湖面上,人已不在,身影儿犹存,后来大风骤起,吹皱水面,波光粼粼里,影子终于杳然不见。

夜莺化为一缕云雾,飘进了花蕾里。

龙丘明依旧保持着方才抱着她的姿势,身子久久不动,过了不知多久,直到莫邪小心翼翼的过来安慰,他才鬼哭狼嚎一样的哭出来,哭了不知多久,猛然止住,站起来大踏步的向黑森林深处走去。

莫邪顾不得再等那几个慢腾腾的老家伙,忙向龙丘明追去,一边追一边喊道:“圣灵,圣灵,你要去哪,要抛下你的臣民吗?”

龙丘明突然停下,转身冷冷的道:“我不是你们的圣灵,我要去找跃文,只有他能够为夜莺还魂,你别跟着我。”说罢这话,又大步流星的往前走。

莫邪腿短,追了半天,猛地想起自己还有一对翅膀,啪的一声,打了自己一耳光,怒气冲冲的道:“我真他妈的傻。”扇动翅膀,追上龙丘明,气喘吁吁的道:“圣灵,邪灵使者四天前便消失不见了,你这会儿哪找去?”

“谁是邪灵使者?跃文?邪灵王在哪?”龙丘明陡然止步。

莫邪飞的太快,躲闪不及,差点撞到龙丘明的脸上,他惊呼一声,猛然振翅高飞,从龙丘明头顶越过去,搂着一根树枝转了好几圈,好歹刹住身形,气喘吁吁的道:“欲见邪灵,先找无形。”

“谁是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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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无形,少年,你要找我?”

这是树国最高处的一座洞穴,洞穴幽长曲折,难窥全貌。从洞顶垂下万千根藤类植物,因在海底,所以这些青藤皆在尾梢处微微上扬。青藤下砌着一处方台,台子上规规矩矩的摆着一堆白骨,白骨之上漂浮着一颗骷髅头,骷髅头见龙丘明走进来,呷呷一笑,张开密密排列着牙齿的嘴,声调怪异的自我介绍起来。

龙丘明上下打量骷髅头一眼,见此人当真称得上”无形“这个名字,但他的声调实在诡异,像是僵尸的爪子挠在失眠人的门板似的。

一拱手,抱拳为礼,说道:“本人龙丘明,跟邪灵使者乃是故人,想见见他,叙个旧,恳请通融通融,开个方便之门。”

“少年,你姓,龙丘?”无形的一颗骷髅头上皮肉烂尽,眼眶处已经成了两个黑洞,但仍然极力想把龙丘明看清楚。

“在下复姓龙丘,单字一个明。”

“龙丘明,龙丘明。那,敢问可认识龙丘泽?”

龙丘明心中一震,语调却平静如初道:“你们认识?”

无形缓缓扬起头颅,似是看着洞顶,长叹息道:“平生未见海龙王,便是龙女也断肠。龙丘泽人称海龙王,当年若不是他老人家,我焉能苟延残喘至今。”

龙丘明道:“实不相瞒,龙丘泽便是家父。”

无形陡然转过脸,黑黝黝的眼洞直直对着龙丘明,声调颤抖道:“当真?”

龙丘明道:“还能有假?”

无形黯然长叹,“得见恩人之后,理应跪拜,但无形如今皮囊尽弃,只剩下朽骨几根,龙丘公子,还望恕罪。”

龙丘明道:“前辈,小子岂敢。既然都不是外人,那就好说了,还请前辈告知邪灵使者的去向,我有紧急事要找他帮助。”

无形不答,仰起头,陷入了十八年前的回忆里。

“那一年,我丰神俊朗,人称海底潘安。那年,在海底,尚有十八个家族林立,珠玉族以采珠为生,珊瑚族世代寻觅宝藏,人鱼族最臭美,是一群擅长狐媚魇道的骚娘们儿,还有岚合族、大古族、黄钟族……,好几个种族的名字我都忘啦。”

无形顿了一顿,似是在努力回想,而后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的祖先是鲛人,数千年来,一直称霸大海,所向无敌。但不知怎么了,逐渐没落下来,地盘儿也被那些新兴的家族势力蚕食鲸吞,最终落得个没有立锥之地。到了我这一代,家族早就门衰祚薄,煌煌数十万的大族,就只有我一个孤魂野鬼啦。”

“我仗着相貌英俊,勾引了不少人鱼族的小娘们儿,妄图借着人鱼族的势力夺回属于我鲛人族的地盘。人算不如天算,我被揭穿了阴谋,成了十八大家族共同的囚徒,被永远密封在一个硕大的蚌壳里,二百年不见天日,一身肌肤尽数腐烂,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我身在蚌壳,却日日关心着外面的动静。二百年来,十八大家族互相蚕食争斗,闹得人仰马翻,不得安生,逐渐合并为七大家族,而后是四大家族。瞧着这些家族越来越少,我心里自然高兴,复仇的怒火在我心里熊熊燃烧,不曾有一条熄灭过。”

“十八年前,黑森林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年轻人,自称是大荒山的龙丘泽,听说人鱼族的小娘们儿漂亮,便来为未来的孩子找一个妈。呵呵,龙丘恩人当日可真是意气风发,年少轻狂,一眼便看上了人鱼族的公主蓝黛儿,他孤身潜进深海万丈归墟里,摘了一大朵发着紫光的龙葵,重新回到人鱼族的宫殿大门时,一身蓝衣飘然,发带随着水波荡漾,迷倒了不知多少小美人鱼。”

“但蓝黛儿岂是说得就能得的,伟岸绝俗如龙丘公,也是不能够。因为蓝黛儿是修鱼洞的海姑,海姑近似人族帮派中的圣姑,高贵至极,历来严禁通婚,莫说龙丘公那时籍籍无名,即便是贵为人皇神子,恐怕也难以如愿。”

“龙丘公站在人鱼族宫殿大门后,一站便是大半年,从早到晚,如一尊泥塑似的,岿然不动。人鱼族当然不愿意了,便喊来了修鱼洞的人,这下,沉寂了二百年的海底世界,终于又掀起了一股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