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龙虽然被冻僵在冰层里,头脑却还清醒着,骨碌碌转着眼珠子瞧着龙丘明如何把他周围的冰层消融,如何气喘吁吁的凿开一条隧道,把夜莺从泥土里扒出来,抱在怀里大声呼唤,如何把夜莺轻轻放在地上,抓起地上的短剑,趔趄着向它走来。

大龙的瞳孔开始紧缩了,它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不久之前,龙丘明想要重运内息把这片水域结冰,闭着眼时,头脑里一片空明,不知身处何处。睁开眼时却看到夜莺为了护卫自己,惨遭大龙戏耍折磨。待把她抱在怀里时,见她脸上一片污血,昏迷不醒,满心的愤怒便熊熊燃烧起来。

他一步步走向大龙,紧握剑柄,一阵狂吼,把冻在冰层中动弹不得的大龙连同冰块斩成了无数片。一块冰片里包裹着一片大龙的肢体肉屑,然后把这些肉片一股脑的砸在大坑里,填平泥土。

剩下的众多水龙,他便不再理睬,这片水域的冰层总得上百年才会逐渐消融,活活的把它们冻死在这里,岂不是比杀了它们更让人痛快?

地上有着一片水潭,龙丘明把夜莺抱在怀里,坐在潭边,把她的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

夜莺突然醒来了,见龙丘明正悲戚戚的看着自己,而自己正躺在他怀里,不禁微微害羞,挣扎着坐了起来,靠在冰壁上。

“你怎么样?身上哪里疼痛?”龙丘明连忙问。

夜莺轻声道:“我还好。”

龙丘明平时口舌伶俐,这会儿却嘴笨起来,喃喃说道:“是我不好,让你一个女孩家来保护我,害你受伤……”

夜莺打断他,说道:“先别说这些啰嗦的话,你听,树国那些矮人们过来了。”

透过深蓝的冰层,龙丘明望见洞口挤满了树国矮人,一个个群情激愤,指着身在冰层中央的他们大声咒骂。

龙丘明打坐调息一番后,气海雪山勉强稳固下来,虽然伤势依旧极重,但好歹能够感应到周边的天地元气。他隐隐约约听见小矮人在咒骂他们不敢擅闯圣地,扰乱海龙王,他们二人实在罪该万死,受凌迟刀剐之刑。

冰层何其坚固,树国矮人又不敢使用明火,一队人奋力挥着冰刃开凿了一阵子,却落得刃口卷折的下场。原来树国禁止明火,没法淬炼钢铁,所用的兵器都是由寒冰以秘法制成,杀人时固然锋利异常,用来开凿寒冰,就显露出容易折断的缺陷。

“看来这棺材里装的是什么海龙王。”龙丘明笑着说道,一转眼望见大鱼母子也在冰里冻着,只好又抓起短剑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沉水龙雀乃上古神剑,冰层虽然坚固,但被它轻轻一划,便分开一道大口子。

割了几下,就把大鱼母子救了出来。

龙丘明坐下来,不禁又喷出一口鲜血,他体内的伤势实在是极其严重了,若不及时医治,眼见着就有性命之忧。

夜莺也伤得不轻,内脏虽然由真息罩着没有损伤,但筋骨被大龙摔得简直要散架了似的,阵阵砭骨的疼痛疼到肺腑里去,再加上她肩上的旧伤还没有复原,两伤并发,以她柔弱的身子,哪里能承受得起?

她挣扎着爬到龙丘明身边,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

龙丘明睁开眼睛,扭头问道:“笑什么?”

夜莺抬头看了看所处的这个狭窄的冰洞,头顶上空尽是幽蓝的冰层,极其纯净,极其美好。缓缓说道:“我以前很想去绿光森林里躺着看鱼们游过天空。这会儿咱们被困在冰层里,我突然觉得,死在这里也很好,尸体不腐烂,多长时间都不变,我和你这么坐着,像是闲闲聊天似的。”

龙丘明沉默一会儿,开口问道:“我有一个顶顶傻冒的问题想问你,又怕你笑话我。”

夜莺皱眉,“你何时也变得这么磨磨唧唧的了?”

龙丘明一怔,心想,“是啊,我在夜莺面前怎么变得这么磨磨蹭蹭?”

他原本是个充满山林野气的落拓小子,时而油嘴滑舌,四处吃得开。时而意气用事,全凭心中好恶与人相处。但在夜莺这个沉静冷峻的小姑娘跟前,他却有些不自然起来,好像她的清澈凛冽能把自己内心的龌龊一股脑的看穿一般。。

“她就像这纯粹的冰层一样,没有一丝的杂质,口里所说,便是心中所想。我又何必用世俗的观点来跟她相处,让自己这么束手缚脚的呢。”想到这里,龙丘明心里顿时轻松下来,开口道:“我想问你,干嘛待我这么好,从小到大,只有我养父才对我好,村里的小伙伴们总是嘲笑我是个小驼子。”

夜莺不说话,清澈的眼睛像是寻找深潭里稍纵即逝的游鱼似的,极其认真的在捕捉着什么,但游鱼早已经溜走了,因此她有些疑惑不解的扭头看着龙丘明,直截了当的说道:“不知道。”

龙丘明愕然。

“大概是心疼你爸爸刚死,世上再没有亲人。但又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总之,没有什么理由,你好,我就好。”夜莺有些疲倦了,说完话,微微闭上眼睛,小手放在龙丘明的大手上,刚刚相识数天的两人竟然如多年的朋友一般心无隔阂,默契之至。

龙丘明默默的点点头,心想,“我又何必刨根问底,她对我好,我就加倍的对她好便是。”

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一口鲜血涌的嗓子眼,顺着嘴边流了出来。他闭着眼睛,靠在冰壁上,浑然不知。

在水潭里和小鱼相濡以沫的大鱼看了龙丘明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夜莺握住龙丘明逐渐冰冷的手,轻声道:“喂,龙丘明,你,你死了吗?”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回应,夜莺并不睁开眼睛,双手抱住龙丘明的手,把脸贴在他的手上,一滴泪珠悄然从眼角滑落。

大鱼睁开眼睛,静静的看了龙丘明一会儿,然后转过头,轻轻的亲了小鱼一下。鱼腹陡然鼓起,猛地弹跳起来,跃到了那口巨大的棺材盖上。一下一下的用头敲打着棺材盖子,咚咚的响声在冰洞里缭绕回荡。

小鱼抬头看着妈妈,唧唧哀叫两声,把头重重的砸在了潭水里。

大鱼不知是何品种,全身犹如披了一层盔甲,尤其是头部,被一层乌黑发亮的厚壳子紧紧包裹着,就像将士所戴的头盔。棺材盖在它的脑袋锲而不舍的撞击下,逐渐裂开纵横交错的纹路,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但仍然没有没有被砸出个大洞来。

大鱼虽然神勇,毕竟是水生动物,离开水一久,渐渐虚弱下去,大张着嘴巴,却吸不到一丝冰凉的氧气。它的撞击越来越慢,越来越没有力道。但棺材盖却丝毫没有要裂开的迹象,即便纹路不停的增多。

大鱼终于支撑不住了,嘴巴长得滚圆,突然扬起脑袋,重重的摔在棺材盖上,咔嚓一声巨响,石屑四处飞溅,一块块的小石头簌簌落下,大鱼扑通一声落到了棺材里。

棺材盖终于被砸开了。

在棺材下靠着冰壁静坐的夜莺把龙丘明冰冷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浑然不理睬大鱼古怪的举动。

昏迷了良久的龙丘明嘴角突然露出一抹微笑,“小丫头,你哭什么?”他的声音虚弱至极。

夜莺听到龙丘明的声音,知道他还活着,微微一愣,把脸扭向一边,深埋在龙丘明的手掌里,笑容如一道涟漪从她的嘴角泛开,两颗滚烫的泪珠儿滴在龙丘明的手掌心。

“我还没死呢?”龙丘明微笑着说道。

“恐怕是快了吧。”夜莺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或许是。”龙丘明反过手,把她的小手攥住。

夜莺突然哭泣起来。

龙丘明的意识逐渐迷糊,这十七年的一幕幕极其详细的在他眼前一一闪过,养父鱼小吉那纯朴的笑容,海枯老僧那低沉的嗓音,亲身父亲龙丘泽的惨死,在那个月光与潭水交相辉映的山洞里,修鱼微秀颈微垂,为他缝制月魄裳。观白骨、修名、澹台明月。还有小胖那肥腻腻的小肚子。对了,小胖被那个吃人心的老妇拐走了,他还没来得及去营救呢。

最后闪过他眼前的是清冷的夜莺。

他模模糊糊的看见夜莺捧着冰水在往他嘴里轻灌,她的一双眼睛哭红了,下巴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儿,泪珠儿颤盈盈的终于滴落下来,啪嗒一声轻响,落进了他嘴里。

似乎是过了极其漫长的一生,又似乎只是一个太过漫长的夜。龙丘明缓缓睁开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夜莺清澈而焦急的眼睛,然后是她头顶幽蓝的冰层、巨大的犹如一间小黑屋的棺材,一条大鱼软塌塌的趴在棺材盖上,大张着嘴巴,鱼尾垂落下来。

“大鱼死了吗?”龙丘明努力的许久,终于发出声来。

“嗯。”夜莺点点头,“它为了救你,跳到棺材里,叼出了一粒珠子出来,我把它碾碎了,喂给你吃,没想到竟然把你救活了。”夜莺说着,眼圈儿又是一红,啪嗒啪嗒落下眼泪,统统滴到了龙丘明的脸上。

“下雨了吗?”龙丘明露出一抹调皮的微笑。

夜莺噗嗤笑了,抓起龙丘明的衣袖,擦了两下眼睛,继续说道:“那颗珠子我认识,是雮尘珠,是凤凰胆里的火炎精华,天地间一等一的极阳之物,正好消弭你体内的极阴寒毒。没想到被陪葬在这个棺材里,要不然,这会儿你恐怕已经死透了。”

龙丘明抬眼望着死了的大鱼,良久之后,喃喃说道:“鱼兄,多谢你救命之恩,龙丘明感恩戴德,铭刻肺腑。”然后收回目光,向夜莺一笑,轻声道:“还有你,把眼睛都哭红了,我没事了,你总该笑一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