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被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掩没,耳边还有些尖锐刺耳的声音,像湿水的泡沫划过玻璃。我在梦里的身子飘了起来,明明知道是在坠落,却感觉像是浮在空中。我知道有些事一定在那时被改变了,但我却没有办法从渐渐明亮的黑暗中,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命的是梦境无数次重复这样的场景,它好像是种征兆,又好像是对我的戏谑和诱惑,我必须更深地潜入到黑暗中,触摸和感觉空气里血腥的味道,以及隐匿在时间背后,被我遗忘的记忆。

我的梦境因为那个女人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即使走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我仍然会有那种飘浮的感觉。看着周围熙攘的人群和高大的建筑,我总是在心里试图抓住些什么,而每次伸出手去,我又会倍觉茫然。城市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密集的人群居住在密集的高楼里,人群与高楼的密集程度等同于城市文明与繁华的程度。我熟悉这座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城市,因而我可以透过那些人群与高楼的符号,看穿它身体内部流淌的肮脏血液和许多即将腐烂的器官。所有的城市都差不多,像浓妆艳抹的婊子,它们用厚厚的脂粉与暴露在外面的身体魅惑你,让你心甘情愿成为嫖客后,再用些糜烂和恶臭狠狠刺伤你的心。

你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把嫖客扮演下去。因为你必须依附于城市生活,你必须蜗居在高楼大厦里,和其中的一些人发生这样或者那样的关系。

当我的脑子里被这样一些怪异的念头塞满,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患上了幻想症,或者我仍然沉浸在夜晚没有完成的梦境里。这就是所谓的白日梦吧,管它呢,人活着,脑子里总得想点什么吧,尽管我真的见过一些自称大部分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的人,但我还是坚持是思想决定了每个人的不同生活。

我的生活与别人的必定有些不同,因为我遗忘了一些什么。在见到那个女人之前,我还没有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我差点就要亲手把它们埋葬在我的记忆深处。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不管我遗失的是怎样一段经历,我都愿意由我亲手来找回它,它就像你流落在外的孩子,无论它变成了流氓恶棍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但你始终得为它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所以我才会出现在唐风小区里,并且在那段时间,频频光顾一家叫做野渡无人的小咖啡吧。

野渡无人在这里的意思并不是里面真的没人,第一次进到这里来,我便按照习惯等待服务生带我去找个座位。但我在门边等了半天,都没人搭理我,最后,一个金黄头发的时尚女孩笑吟吟地走到我面前。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如果想喝咖啡,自己去厨房。"我四处逡巡了一下,没有看到吧台,也没有看到任何穿制服的服务生。时尚女孩口中的厨房就在一侧的拐角处,推开一扇带欧式图案的玻璃门,宽敞的厨房让我不禁眼前一亮。

那一次,我知道了时尚女孩就是野渡无人的老板,到了她这里,你千万别把自己当外人,想喝什么只管自己去厨房里端,当然如果你想喝咖啡,也得自己磨自己煮。

"懒人一般都不会到我这里来,如果你是懒人,那我肯定赚不到你什么钱了。"时尚女孩歪着头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我知道面前的女孩也许并不是真的像她外表那么快乐,还有她表现出来的率真多少有些表演的成份,但我那一刻,还是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她的模样儿长得不错,而且很有个性,更重要的是我需要野渡无人这样一个地方来完成我的计划,因而,很快我就成了这里的常客。

像所有临街的酒吧茶吧一样,野渡无人临街的大玻璃窗被厚厚的窗帘遮上了,但如果你嫌这里光线暗,也可以将窗帘拉开一个角,透进光线的同时,还可以让自己的目光落在外面的街道上。

咖啡吧正对着的街道那一边,有一幢二十二层的大厦,我几乎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数清它的层数。我对城市里的任何建筑都没有兴趣,相反,这些造型雷同缺乏变化的庞然大物,随时都让我感到压抑。因而,我研究咖啡吧对面的大厦并不说明它跟别的大楼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我知道那个女人现在就在这幢大厦的某个房间里。

每天上午的时候,咖啡吧里基本上没什么客人。我独坐在一隅,会把窗帘整个儿拉开,让一窗阳光很温暖地包裹着我。那个时尚女孩偶尔会过来跟我聊会儿天,但更多的时候,是我独自捧着一杯咖啡,脑子里闪现各种各样怪异的念头。我用那些念头来打发时间,并等待那个女人的出现。

其实,我可以用另外一些更方便的方法来获得那个女人的信息,比如找些借口与她搭讪,或者想办法认识她周围的人。可是,我说过,当第一次看到那个女人时,我的心底便弥漫着一种恐惧。我坚信我与她之间一定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而且那段经历对我至关重要,让我恐惧的或者是那段经历本身而并不是那个女人。所以,我在研究那个女人时心底充满畏缩,我压根就没有想过能走到她的身边。我只想远远地窥视她,希望通过她身上的一些蛛丝马迹来唤醒我曾经的记忆。

现在,我看到她从大厦的入口处走了出来,这时候,我也该跟那时尚女孩告别了。时尚女孩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我经过她身边时,听到她低低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明天一定还会来的,你是个守时的人。"那个女人骑一车台湾光洋踏板车,差不多隔上一两天就要到银行去一趟,有时一天还能去两趟。光顾银行的频率如此之高,而且是在上班时间,这样,我很容易判断出她是一家公司的会计,而且是现金出纳。那幢二十二层的大厦里,现在驻扎着数十家大大小小的公司,要找出她在哪一家公司并不是难事,但她的工作我不感兴趣。稍有些经验的人都知道,在那些公司里上班的职员,工作时大多戴着一副虚伪的面具,你根本不要指望在那里看到一点真实的东西。

我很庆幸她是个会计,否则,她上班的时间,我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呆坐在野渡无人咖啡吧里,浪费时间。她去银行给了我观察她的机会,我骑着一辆刚买的电动车,跟她相距七八米的距离,有时候她被红灯拦下,我还能把电动车骑到她身边。那时候我们离得很近,我甚至可以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我贪婪地大口呼吸,让香气在我的胸腔里尽量多地停留些时间。

这种香气我并不陌生,但我却回忆不起来我身边的哪个女人曾用过这种香水。这似乎印证了我的预感,这女人真的曾经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而且扮演过非常重要的角色。

我相信我的坚持一定会为我寻找到答案。

她去的银行是玉带南路肯德基边上的交通银行,离公司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玉带南路肯德基的生意红火,似乎不管什么时候店堂里都坐满了食客。肯德基门前的停车场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多车辆,所以,自行车摩托车一直停放到了边上交通银行门前。

那个女人习惯把摩托车停在肯德基另一侧,那是一家服装专卖店的停车场。停车落锁之后,她会掀开车座,将头盔放进去,然后挎着一只暗红色的包慢慢往银行那边去。

我在跟踪她的最初十多天里,几乎没有任何收获,只是有两次,我眼睁睁看着她从银行里出来,进去时软软的挎包变得鼓鼓囊囊。她的挎包个头挺大,完全可以装得下一个两月大的孩子,这多少和她的人有点不相配。

我一点都不怀疑鼓囊囊的包里那时装满了成捆的人民币,如果我是一个流窜的凶徒,我可以很轻松地在经过她身边时,夺下她的包扬长而去。就在我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的时候,她倒显得比平时还要悠闲,在回到停车的地方时,还转身进了那家服装专卖店。

我猜想她一定是个马大哈型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适合让有钱的男人给养起来,做会计,而且是出纳会计,危险了点。

后来我再跟着她,看她从银行里出来,我的目光都会不自主地盯着她的挎包。我知道我不会打她包里钱的主意,但还是隐隐有种期待,诱惑本身比它的结果更让人陶醉。

有时候,她去完银行并不急着回公司,而是开着摩托车去附近的一些商场超市,有时候买些吃的,有时候给自己买件衣服。她买的衣服虽然都带牌子,但大多是些中档货,这也挺符合她的职业。如果她花钱大手大脚买的都是名牌,那她这个会计当得就危险了。

她站在镜子前左右端详,一副顾盼生姿的模样,这时,我会远远地注视着她。你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有品味的人,她看上的衣服不见得多么时尚,但显然挺适合她。现代城市里漂亮女人实在太多,你看得多了,眼睛与神经都会变得疲劳,因而丧失男人特有的敏锐。所以,漂亮女人如何表现自己的特质,便显得尤为重要。

我喜欢那种成熟的女人,所以我注意到了她高耸的胸和浑圆的臀部,还有她那一头酒红色微微弯曲的长发。我喜欢优雅的女人,所以我观察到她走起路来迈的都是半个猫步,屁股还一扭一扭的,但幅度不大,扭得恰到好处。女人身上我最喜欢看的是那种匀称高佻的双腿,她偏偏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穿裙子,而且每天更换腿上的丝袜。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但太多的巧合却不得不让人怀疑。

在我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里,你每天都会遇到很多不同的女人,你不能确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你会和其中一个相识,并且发生各种不同的故事。但你一定不会感受到我此刻心底那巨大的疑惑。我不能确定的,是我的过去。

还是回到街上,我跟踪那个符合我审美趋向的女人。

她利用工作时间逛商场的次数不是很多,而且一般局限于两条街以内,因而耽误的时间不是很多,所以,她在公司里应该还算一个合格的员工。从银行回到那幢大厦里,一般她都不会再出现,直到下班时间。这样,我当然也用不着继续呆在那家小咖啡吧里,我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

在八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我从唐风小区跟随那个女人来到野渡无人咖啡吧,在临街的座位上坐了三个多小时,不知道喝了几杯咖啡。那个时尚女孩远远地坐在一个角落里,老用眼角的余光瞟我,当我的目光迎上她的时,她又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手中捧着的一本小说翻过一页。

这天大厦里的女人并没有出现,我告诉自己,会计也不用天天去银行,但心底还是隐隐有些失望。我最后呷一口杯中的咖啡,站起来去和时尚女孩告别。

"你是个勤劳的小蜜蜂,我很少见到不爱睡懒觉的小姑娘。"我说。

这些日子我差不多都是准时八点钟踏进这家咖啡吧,每次时尚女孩都已经坐在了这个角落里。在我们这城市里,全天营业的咖啡厅不多。

时尚女孩照例笑眯眯的样子,这时,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折射进来,正好落在她的脸颊上,我看见她的皮肤紧绷而光滑,一些细小的光影,在鬓角下一缕纤细柔软的汗毛间滚动。

"也许是因为我每晚睡得早的缘故。"她合上手上的书,夸张地揉着太阳穴,好像这一上午她看书看得有多疲惫,"早点睡养皮肤,你这肯定知道。

"城市的夜晚才有真正的生活,你这么年轻,不会不喜欢夜晚吧。"她耸耸肩,这姿势有些生硬,但很可爱:"我是个好孩子,只有坏孩子才喜欢黑夜。"她盯着我,"你不会是被我的外表迷惑了吧。"她的样子确实不像个好孩子,金黄的头发乱糟糟得堆在头上,看起来却井然有序,黑色的T恤紧紧裹住饱满的身体,肥大的牛仔裤耷拉在脚面上,笨拙粗犷的褐黄色大头皮鞋,还有身上跟我等待的女人全不相同的香气。

我微笑,尽量让她感觉到我那种欣赏的眼神。

"只有上了岁数的老头才会歧视时尚与前卫,你是不是把我当老头了。""老头怎么会喜欢夜晚。"她呵呵地笑,"老头也不会到我这里来。""有句名言说得好,人这辈子的生活质量跟醒在夜里的时间成正比。""是你自己说的吧。"她歪头盯着我,"从你的话里我怎么听出了点诱惑的味道,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好孩子。"我哈哈一笑,伸出手去想拍拍这孩子的脑门。手伸出去了又觉得不妥,面前的小姑娘看起来只有二十左右,我至少比她大十岁,但她已经认为我是在诱惑她了,这时候实在不宜做出任何亲昵的举止。

我离开野渡无人走在街上的时候,心里真觉得有些好笑。我并不认为时尚前卫的人都是坏孩子,但好孩子肯定不会穿成那样。还有她居然觉得我在诱惑她,我在诱惑一个比我足足小了十岁的女孩——现在的孩子都不单纯了,我感慨万千,可后来想想我似乎真的在诱惑她。

我情绪有些低落,赌气似的加快脚步。这时候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但我喝了一上午的咖啡,此时饿意全无。我想到下午还有别的事要做,所以,现在我必须赶到解放路旁边的海丰巷里。

海丰巷是海城有名的旧货市场,但那里卖的东西有很多都是全新的,而且,你在那里经常可以找到些非常新奇的玩意儿。

我去那里要找的玩意儿,当然也跟我窥探的女人有关。现在十多天过去了,我还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她,这样下去我根本触及不到事情的真相。而让我头疼的是偏偏我又不愿意走到她的身边去,这样,如何真正窥探到她的真实生活便成了摆在我面前的难题。

幸好我有很多独坐思考的时候,人的智慧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发挥巨大的作用。我已经有了详细的计划,现在,我只需要有一个机会。

我说过,她是个马大哈型的女人,她会拱手把机会送到我面前的。我现在要做的,便是去一趟海丰巷旧货市场,这样,当机会来临时,我便不至于错过。

那个上午,我坐在野渡无人咖啡吧里构思这个计划时,忽然真实地感觉到了一种冲动。因为女人而冲动,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