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云烟醒来后才知自己昏了近三天,起来后视线有点模糊,大夫说过阵子,静观几日再看看结果。

是失明还是会恢复,都要看时间。

这一事,得知兄长没让别人知晓后,赖云烟还是叫了自己的人过来,安排他把她被赖游打伤,恐还会眼睛瞎掉的事传了出去。

她的人走后,赖震严走了进来。

赖云烟伸手够他的袖子,半晌,直到身前的人把袖子够到她面前,她才摸到。

“你故意挨打的?”赖震严在她身边坐下,声音阴沉。

“不是故意,等打下来时已经闪躲不及了。”赖云烟说着沉默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才勉强地笑了笑,轻声地说,“父亲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的,我们只能先出手。”

上世兄长总是对父亲有所避讳,总是不断迁就,以至于用了太多年才把赖家得到手,其中也因为被伤透了心,后来更是憎恨他,咒他永世不得安宁。

兄长对父亲残余的孺慕,她还是提早打破罢,如果注定伤心,还不如他们提前对峙,也许提早了时间,这样伤心还会少一些。

“妹妹。”赖震严突然叫了她一声。

“嗯。”

“你变了许多。”

赖云烟听后鼻子猛烈酸痛,她忍了心中发麻的钝疼,伤感地笑了笑,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手都快捏碎了才道,“哥哥,我曾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赖震严的声音还是很是阴沉。

“梦见你在娘亲的牌位前哭,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赖震严没有出声。

“我当时就想,我得站到你身边来,无论以什么方式。”赖云烟说完,倦倦地闭上满是灰暗的眼,“哥哥啊,不是云烟变得太多,而是世事催人老,我们总归得活下去,就像别人那般活下去那样。”

这世上终归是弱肉强食的,人若不狠心,别人就狠心了。

不想死,就只能选择好好站着活。

“妹妹,”见她小小的脸上满脸的疲惫,这生生刺疼了赖震严的心,他反手抓住了她欲要放开他袖子的手,道,“我没怪你什么。”

“我知。”赖云烟点了一下头,无奈地笑了一下。

“你以后不会有事了。”

“嗯。”

“妹妹。”

赖震严再叫出声后,她已经不再应声了。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鼻子,才发现她又睡着了。

大夫说,要是她睡过了两时辰,就得叫她醒来,哪怕说几句话也好。

等等他再过来罢。

**

赖游因怀疑姨娘之事是因其嫡女赖云烟,魏家长媳,当朝翰林院学士魏瑾泓之妻所起,因此毒打她致残的事不到一天就传遍了京中上下。

第二天,参赖游的本子堆满了皇帝的御桌。

赖游被召见进御书房,见到皇帝面前堆着的奏折,听皇帝问完话后,拱手很是平静地道,“皇上,由此可以看出,她心计确如传言般甚是毒辣,连朝廷之事都可cha手。”

他知皇上最厌后宅之人cha手朝事。

闻言,洪平帝奇怪地看了赖游一眼,翻了翻自己家那几个亲戚的奏章,道,“你说的是,朕的王叔王弟也被她拉拢了,朕的亲戚成了她的亲戚了?”

“皇上!”赖游大叫,跪于其前,“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反常即妖,臣不过只是教训……”

“你教训什么?由你教训魏家妇?就算她还是你赖家女没嫁出去,你为了个给你戴绿帽子的妾毒杀女儿,赖游,朕很多年都没听到这么好听的笑话了,你这是想置我朝的礼法于何地?”洪平帝不屑冷嗤道。

都当他老了,昏庸了,可以随他们这些老臣摆布了不成!

“皇上,请你看在臣……”赖游想提起他曾与洪平帝的交情。

“就是朕看你在你曾护国有功的份上,才容得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有违常纲!”当初确是他娶了任家女,得来了百万银两让他夺位,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赖游得到的还少?他还跟他当年,确也由翰林院的那几人所说的那般,人心不足蛇吞象。

“难道就让菁娘就这么死了?”

“她不过是个女人,而你为了她就要杀女?”洪平帝匪夷所思地看着赖游,不知他这个臣子怎么就搞成了这副模样。

“皇上。”赖游知自己不能再跟皇帝扛下去,遂软了语调,磕了几个头,悲苦地道,“臣知错了,您就再饶臣一回罢。”

洪平帝看着地上的赖游青发里冒出的白发闭了闭眼,良久才道,“下不为例,赖游,记着了,下不为例。”

假如不是往日的情份,他这臣子,就冲他这些年做的那几件天理不容的事,现在拖出去杀了都不为过。

**

这日夜间,魏瑾泓来了赖府。

“您来接我?”赖云烟请他坐下后,笑着问他。

“嗯。”魏瑾泓看着她朝他看来的眼睛,她这时眼睛里还带着笑,跟往日一样灵动活泼,没有一点看出她看不见的痕迹。

“魏大人,你过来……”赖云烟朝他伸手。

她说话间,有温热的体温过来,她往前抓了两抓,才抓到了他的手,把他放到自己眼前,笑着道,“你戳戳。”

魏瑾泓碰了碰她的眼敛,见她微笑不语,眼珠转动看向他,他眼神不禁一暗。

“大夫怎么说的?”

“少则二三个月,长则一辈子。”赖云烟笑道。

魏瑾泓看着她笑得毫无破绽的脸,“这样你也可接受?”

他不信,赖游叫她过来她会毫无防备。

赖云烟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她不愿解释,可她心知肚明兄长就站在暗室里,能清楚听得到她的话,她沉默了一会,还是说道,“这就是我与您的不同,我走到哪步,都想着人要是都有余地就好,尤其是自己的父亲,想着血缘天xing,他就算对我再不喜,这手怕也是下不来罢,毕竟虎毒不食子。”

所以明知赖游下得了那个手,她还是抱了侥幸。

就如当年明知魏瑾泓与她恩爱不再,没到绝境之前,她还在想着与他相敬如宾。

女人当断不断的缺点,她都有,哪怕重活了一世,也还是残留在了她的灵魂里。

“等会回去罢。”看着她平静的脸,魏瑾泓看她转动的眼珠从没对上过他的眼,他知她眼睛的事不假。

“好。”赖云烟没有拒绝。

她眼瞎不知哪日好,魏府现在也异于龙潭虎穴,但她只能回去,呆在赖府也不是长久之计。

说来,两世里,只有京郊外的那处庄子,才算是她的家,哪怕探子无数,那里也给了她安全感。

这一世,不知还要熬多久,才能熬得到那种日子。

她现在只庆幸,上辈子看了足够的风景,内心不单薄,所以眼瞎了也没有那么可怕,光是回忆,就足够支撑她好长一段时间了。

**

“小姐。”杏雨扶了赖云烟上了马车,梨花小心地提着她的裙摆放上车,又连忙爬上了车,跟着她的杏雨姐跪坐小姐的脚前,替她整理着裙摆。

杏雨把靠枕放在了她的背后,轻声地说了句,“要是不适,您要吩咐奴婢。”

“好。”赖云烟笑着应了一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马车一沉,又有人上来了。

“大公子也坐这辆?”赖云烟问。

“嗯。”

魏瑾泓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雪白的脸上的红唇,还有嘴边的浅浅笑意。

只有这时,她怕才最像前世后半生的那个赖家小姐罢,就算是泰山崩于前,她也从容不迫。

“你现在最怕的是什么?”马车动后,魏瑾泓眼睛扫过那两个眼睛看地的丫环一眼,问她道。

“最怕的是什么?”赖云烟重复了一遍,过了一会才笑道,“最怕不能吃好睡好,大公子,你知我安逸惯了。”

要是多个人给她下毒,想要杀她算计她,没了这双眼睛,她都不知道要多担多少心。

“是吗?”魏瑾泓漫不经心地回道。

“是。”

“好。”

赖云烟笑着把头靠在了另一边,没有再搭话。

一进府,赖云烟让杏雨扶着,在夜灯中缓步悠闲地跟着魏瑾泓回了后院,到了院子,丫环就来报说洗澡水已备妥了。

那边魏瑾泓的脚步声快没了,赖云烟转过身,对着魏瑾泓的方向遥遥一福,“多谢大公子。”

“多礼。”魏瑾泓说罢这两句,脚步声就远了。

赖云烟笑着听着脚步声远去,才提步回了自己屋中。

“杏雨。”赖云烟偏头叫了丫环一声。

杏雨悄无声息地从她的后面走到左边,回道,“小姐,有何事?”

“屋子里还有谁?”赖云烟笑着问。

“还有福婆婆她们。”

两个婆子这时从浴房出来,闻言连忙给赖云烟请了安。

“好了,留下杏雨梨花,你们都退下罢。”赖云烟看向她们道。

“是。”

赖云烟进了浴桶,又让杏雨梨花退了下去,这才褪下了脸上的笑容。

她摸了摸略有些僵硬的脸,用手支在浴沿上撑着头,悄无声息地吐了口气。

两个丫环太拙,刚找来的丫环还是不太能够信任,她除了拿钱办事的那些人信得过之外,其它的可信之人并不多。

这种当口,真是险。

看来,只能见招拆招了,但愿魏大人不要趋火打劫。

不过,还是要做好他趋火打劫的准备,魏大人可从来不是那么心慈手软之人。

**

“我妹妹这两日做了什么?”茶楼中,赖震严捏了捏手中的两个铁球,连转了几圈,喝了口茶,才淡淡问道。

魏瑾泓盘腿坐于桌前煮茶,等新放的茶叶过了一道烫水,才开口道,“前日抚了琴,嫌自己弹得不好听,昨日找了乐师听了一下午的曲子。”

赖震严闻言笑了起来,手中转动的铁球停了下来,他闷笑了两声才笑道,“烟烟小时就是如此,就是摔倒了腿磕出了血,也会说哥哥你让我听个曲儿我就好了,这般爱听曲,偏生自己弹得不好。”

她也有弹得好的几首,一弹十指能破六指,所以不常弹,也不弹给别人听,不过后来听说江镇远常听她弹。

想至此,魏瑾泓微微冷哂,这时他的嘴角也翘了一些起来,与赖震严温和地道,“她就是个爱耍乐的xing子。”

赖震严点头,冷酷的眉目这时柔和了不少,“大夫让她要静养,我看她也无大碍,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

魏瑾泓点头道,“我这几日,会从宫中找御医去府中看看。”

“如此甚好。”赖震严赞道。

魏瑾泓知他已写信去江南了,应是找任金宝去找南方专治眼疾的方大夫去了。

赖震严之前就不怎么信任他,现下只怕是更不信任了。

云烟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牵着别人的鼻子按着她的方式走,无形中去影响人而不让人察觉。

再让她下去,再过段时日,等到她觉得差不多时,赖震严就会如她所愿那样带她离开他罢?

她说他的算盘打得精,她的何尝不是。

这布局她一步步下得甚是微妙,从行事到说话,她让赖震严相信魏家不是她的良宿,假以时日,等赖震严真接管了赖家,这个前世护妹心切的男人这世怕也是会做出前世一样的选择。

“岳父那边,我会在明日上门拜见。”魏瑾泓知道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赖震严顿了一下,为难地看着他。

“我会在今日下拜贴。”魏瑾泓垂眼,看着桌上茶杯慢慢地道。

他说他见她死水般平静上的笑容也痛彻心扉,应是没人信。

“此事,你自行看着办罢。”赖震严苦笑,见魏瑾泓低着头未语,他便谨慎地估量着他这个妹夫。

以前他以为妹妹跟他门当户对,但这人到底是太自私,这人的心也是偏的,但没偏到他妹妹这边来,这于他妹妹不利,便不是良婿。

他终是不喜爱妹妹的,赖震严心中叹道,心里莫名悲哀。

要是换他,明芙要是被父亲叫回了娘家,不管她与其父感情如何,女子回了娘家,当夜他就会接回来,哪怕她要歇一夜,他都要过去给她那个脸,更何况,她被打了,他能想到是先去见那个动手之人,而不是来到妻子的床前质问她为何要这么做。

他这妹妹与这天栋良才的妹夫之间根本就没有之前他以为的郎情妾意,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赖震严也不得而知。

都已过了几日了,他才想起下贴与他父亲说这事,于外人说来是君子之风,在他看来,不过就是此人深谙圆滑之道罢了。

亏他在魏瑾泓另辟魏府时还相信他还真能护他妹妹一生。

魏瑾泓看到茶杯中的茶水静了波纹,才抬头看向赖震严,迎上了他审视他的眼睛。

他对他微微一笑,赖震严也回了他一个笑,伸手抬杯,轻抿了一口甘甜怡人的茶水。

**

“工部侍郎严苛?”赖云烟从榻上一跃而起,朝魏瑾泓说话的方向看去,“他?”

由他取代她父亲之职?

“嗯。”

“他不是不到四十就辞官走了?”赖云烟对这事记得清楚,因赖游掌管工部,工部所有的官员调任她记得**不离十,更何况严苛还是侍郎,她记得很是清楚。

“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辞的官?”

他是在其父母,妻儿子女在还乡之时突遇山贼,全都被杀了之后辞的官。

赖云烟点头道,“记得,我也查过,确是山贼。”

“我叫国师给他卜了一卦,指了那道血妄之灾。”

赖云烟双眼看着眼前黑糊糊的一片,她还是看不清魏瑾泓的脸,所以听着魏瑾泓这温温和和的口气更是格外心惊。

这种格数,魏瑾泓都敢改!他就不怕天谴?

“善悟大师帮您指了?”赖云烟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她直接问道,“如此,他没算出您的命格?”

“算出了一半,另还算出,我与他有两世之缘。”魏瑾泓依旧温温和和地道,“说来也甚是奇妙,前世他是如此之说,今生他也是这般说法,我也未曾想过,我与他真有这两世的缘分。”

“哦。”言尽如此,怕他是比她知道的更多,赖云烟也不再多嘴了。

“宋氏被送到了观山县的一家尼姑庵。”魏瑾泓又开口道。

赖云烟听后,半晌都没有开口。

赖游真是一点念想都不供他们想。

“我兄长知晓吗?”再开口时,她喉咙微哑。

“他已知。”

赖云烟听罢笑了两声,声音干哑又苦涩,“真是鬼迷了心窍。”

她这父亲娶妻得利在前,得妾真爱在后,后者是他的心肝宝贝,前者用过就丢不算,还打算赶尽杀绝,这种人的心啊,还真是偏得邪乎了。

“这辈子,您打算什么时候娶赖家的二姑娘吗?”赖云烟开口,坦承地问道。

赖画月也算是魏瑾泓的真爱了,说来赖云烟真没嫉妒过她,乖巧听话的赖画月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人,她从不艳羡她这个庶妹,哪怕她得了魏瑾泓的专宠,她也替魏瑾泓生了魏瑾泓宠爱了好几年的儿子,但赖云烟从不嫉妒她的运气,哪怕如今,她也认为这两人相配得很。

除了他们的那个儿子实在不怎么样,长到十几二十几岁,活了小半辈子,还跟七岁小孩那样顽劣不懂事。

不知上世魏瑾泓死后,没有了锦衣玉食,这小子下场会如何,也不知那个对他千依百顺的魏夫人会如何。

闻她之言,魏瑾泓的脸冷了下来。

“您要是嫌她生的孩子是个白痴,那么多找几个聪明的女人生几个她膝下养就好。”赖云烟淡淡地说,“要是嫌我占了她的正位,您给我休书就好,当然您要是非要我留下来,我也可不走,您娶她就是,我只占着正位,其它的您爱给她多少就多少,还有,记得让她别碍我的眼,您知我的脾气其实不是那么好。”

如果魏瑾泓还要留着她要胁她为他办事,这嫡妻的身份她还是要留着的,她出外跟内妇交际,还是要个听着响亮的名声。

至于赖画月,上世没动她,也是她故意不动手的结果,尤其得知他们的儿子是个白痴之后,她乐得甚至都觉得赖画月有那么一点可爱了,众人提起魏瑾泓的那儿子,哪怕嘴上不说,脑海里肯定也会浮起斗大的“通奸所致”四字。

这世上有时也是有报应这么一说的,哪怕魏瑾泓尽知前事,这儿子怕是不会生下来了,但赖云烟也愿意赖画月嫁过来,上世她没对她动手,这世她也不会,只要赖画月够识趣就好。

宣朝没有所谓平妻之说,两姐妹共嫁一夫的事还是有的,要是魏瑾泓因她无出现在娶了她的妹妹,府中多了个二夫人,这算来也是美谈了。

至于让她替他生孩子,魏瑾泓还是彻底死了这个心的好。

想来,有个真爱在旁,又有她父亲的前车之鉴,魏大人这般聪明的人,肯定也不会让他的真爱爬到她头上来,要不然,这世还真会死在她的手里。

赖云烟说完话,魏瑾泓一直没出声,她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回应,也没见他走,便又重新躺了下来,睁着眼睛看眼前黑漆漆的一片。

扎了几天针,以前还看得清一点样子的眼睛便彻底什么都看不清了。

如若不是大夫是兄长派过来的,她都怀疑是魏瑾泓找来彻底弄瞎她的。

“过几日,宋氏会被发现,严大人到时会暂代你父的职。”魏瑾泓说罢,匆匆离去。

他急走出了她的住处,才停下脚步重重呼吸。

饶是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无法面对这样的她。

她太尖锐,赖画月只肖似她三分,但xing情胜足她十分,她从不会像她这样对他说话,也从不会字字句句都刺得他全身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