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帐内,昏黄的灯光摇曳不定。舒虺璩丣

天瞳蜷缩在禺疆的怀中,眨着漆黑的瞳仁,稚嫩的嗓音惊破了暗夜的沉寂,“爸爸,妈妈在哪里?我好想妈妈……妈妈不要瞳瞳了,是不是?”

禺疆轻叹一声,极淡极淡的叹息仿佛根本从未存在过。

只有妈妈柔声哄着,天瞳才会乖乖入睡,头曼也是,必须他在床边看着,才会安心地闭眼睡觉。而如今,深雪远在月氏……

每个夜晚,天瞳总是问他妈妈在哪里,他只能安抚道:“瞳瞳乖,妈妈外出远行,很快就回来了。嫦”

天瞳无辜地眨着明澈的眸子,“瞳瞳再也不和哥哥打架了,瞳瞳会乖乖的,妈妈是不是很快就回来,是不是就会抱着瞳瞳睡觉?”

他不知如何安慰孩子,唯有抱着她。

出征攻打赵国的前夕,如果他听她的劝阻,不与李牧交手,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吧兽。

当时,他踌躇满志、万丈豪情,根本听不进她的提醒与劝告,一意孤行。

他凝视着天瞳酷似深雪的小脸,眉目稚气,却秀美可爱,红润的脸蛋,清澈的眼眸,惹人怜爱的小唇,他竟有一刹那的迷失,仿佛深爱的女子就在眼前,就在怀中。

可是,这是他的女儿,天瞳。

禺疆拥紧女儿,紧闭着眼,不让眸中涌动的泪水落下来。

“爸爸……疼……”天瞳在他怀中不安地扭着,忽然发现一颗热泪滴落在她的手臂上,她惊慌道,“爸爸怎么哭了?是不是瞳瞳不乖,爸爸生气了?”

“不是。”她奶声奶气的话,就像一把利剑刺进他的心口,那是彻骨的思念,那是撕心与裂肺……他吸吸鼻子,竭力忍住泪意,揉着女儿柔软的发丝,暗哑道,“爸爸没有哭,爸爸只是想妈妈……”

天瞳像个大人似的重重叹气,“瞳瞳也想妈妈,明日妈妈就会回来了吗?”

禺疆故意想了一会儿,笑道:“嗯……再过几日,妈妈还有很多、很多事没办完。”

她张开小嘴打呵欠,眼睫微微低垂,娇嫩的小脸弥漫着倦色,“瞳瞳想睡了,爸爸陪着瞳瞳,好不好?”

他把女儿放在**,躺在一侧,看着女儿乖巧地睡觉。

许是累了,不多时,她沉沉睡去,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他无法入睡,眼前是女儿无邪的容颜,脑中是深雪的音容笑貌,或清纯,或魅惑,或愤怒,或讥诮……

胸口涨得难受,感觉不到痛,就像那次呼衍揭儿联合须卜氏突袭寒漠部落,他必须让她走,痛得撕心裂肺也要让她走。

这次,他无法预料何时才能接她回家,他没有把握。

他感觉到生命力量的终结,感觉自己已经被人砍断了手足,四分五裂,却感觉不到痛。

因为,那颗温热的心,已经跟着她去了;感觉不到心的存在,怎能感觉到痛?

每个午夜,天瞳均匀的呼吸声陪伴着他的无眠,直至他累得再也支撑不住,累得昏昏睡去。

每个白日,他不再理会单于庭的政务,只身待在帐中饮酒,或者呆呆地坐在湖边,一坐就是一整日,谁也不敢上前打扰。

单于庭的一切,自有伦格尔等人处理,无需他操心,他只管沉溺在悔恨、消沉、自闭的世界中,一日又一日,浑浑噩噩,日夜颠倒。

深雪不在了,他不知如何是好,他还没适应她的离开,那种无心的感觉,让他意志消沉、雄风不再,再也提不起任何精力,犹如断翅的雄鹰,再也无法起飞、搏击长空。

因为,深雪,就是他的翅膀,是他胸中那颗跳动的心。

他也想振作起来,重整威风,让匈奴重新强大,然而,他有心无力。

————

这日黄昏,禺疆一动不动地坐在湖边。

清风吹拂,吹起他零落如草的黑发。

湖畔的青草随风摇曳,绿意盎然,拔节生长,而他已然凋零。

夕阳西沉,璀璨的晚霞众星拱月一般簇拥在落日四周,染红了整片翠绿的草原。

许是看得久了,那夕阳竟然纹丝不动,永远都在西天似的,永远都不会离开一般,可是,他知道,夕阳一定会沉入黑暗,黑夜总是准时地降临。

深雪最喜欢灿烂而又悲壮的夕阳,以往,他们时常策马来到湖边看夕阳,如今……

何时,他们才能一起眺望那壮美醉人的夕阳,拥抱着等待夜幕的降临?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重,好像故意重重地踩着大地。

禺疆回首,看见一个潇洒的男子沉稳地走来。

金红的霞光笼罩在那人身上,为他镀上一层炫目的光芒,模糊了他的脸,只剩一片灰影,只剩在风中飘荡的黑发。投在地上的影子长长的,挺拔,轩昂。

来人正是呼衍揭儿。

呼衍揭儿在禺疆身旁坐下来,似是取笑,又似质问:“大单于,单于庭北撤五百里,你这个当大单于的,就什么都不管了吗?”

禺疆不语,也不看他,兀自望着波光潋滟的湖水。

冷凉的风吹皱了一湖碧水,碎金荡漾,金光闪闪,四处散溢,晃人的眼。

“你究竟想怎样?别以为不说话,就什么事都没有。”呼衍揭儿愤怒地吼。

“一切都是我的错。”禺疆的嗓音沉重、嘶哑。

呼衍揭儿心头一紧,一月余未见,他好像苍老了几岁。

深雪被掳,对他的打击是最大的,他经受的是何等煎熬?

当呼衍揭儿听闻这个消息时,丝毫不敢相信禺疆攻打赵国、却让深雪身陷月氏,他唯一想做的,便是立刻冲到单于庭,杀了禺疆。

回首已是两三年,深雪仍然盈盈地站在他的心中,占满了他整颗心。

那种刻骨的迷恋、经久不变的情愫,让他痛苦不堪,也让他甜蜜万分。

当初,他想着,娶须卜珑玲为阏氏,或许可以淡化对深雪的痴迷与渴望,尝试接纳另一个女子,尝试着去爱上须卜珑玲。可是,两三年来,枕边人竟然比不上刻在脑中的倩影。他能给予须卜珑玲的,只有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与柔情,他所能完成的,也只是一个草原男人对女人的怜悯与尊重。

说白了,须卜珑玲始终走不进他的心,或者说,他的心中再没有位置容纳她。

禺疆的痛,他感同身受。

禺疆一定恨不得砍了自己,然而,一个多月了,他竟然还这么颓丧、消沉,变成一个废人,难道他就不想救出深雪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谁对谁错,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深雪已经被掳到月氏,不知会遭遇到什么,而你呢?饮酒,昏睡,消沉,逃避,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救深雪回来?”呼衍揭儿恨恨道。

“我不知道。”禺疆幽幽道,仿佛一个忧郁的幽灵。

“你说什么?”呼衍揭儿怒吼。

禺疆仰首,望着那西垂的斜阳。

于他来说,此时的黄昏已不再壮丽,只余萧瑟、苍凉。

他的眉宇刻着一道细痕,仿佛刀锋镌刻一般,“左谷蠡王,假若你想统领单于庭,我可以让出大单于之位,你的本事不在我之下,我们匈奴在你的统领下一定会重整雄风。”

呼衍揭儿震住,完全没有料到,只因一次战败,只因深雪被掳,他就颓丧至此,颓废得连大单于之位都不要了。

怪不得他不管不问单于庭的大小事务,怪不得他会喝酒到醉、醒了接着喝,日复一日,以此麻痹那种钻心的痛……

禺疆拿起酒袋,咕噜咕噜地灌下割喉的烈酒,然后道:“谁都不要打扰我。”

呼衍揭儿的胸中怒火直升,厉目瞪着他,而他却悠闲地饮酒。

短短几日,他已经不复往日大单于的雄风、威严与霸气,变成一个哀伤的男子,身形销骨,容颜憔悴,尤其是那双黑亮的眼睛,疲倦、混浊、无神,看不清其他人,更看不清事实。

这便是他的自我折磨。

可是,再如何痛,他也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深雪需要他,需要他的搭救,需要他从战败的阴影中振作起来,整顿骑兵,再现匈奴铁骑的雄风。深雪一定不愿看到他这个孬种的样子,谁也不想看见!

突然,呼衍揭儿站起身,抡起拳头,往他的脸上狠狠打过去。

禺疆毫无防备,挨了一拳,立时倒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呼衍揭儿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猛一用劲把他整个人拽起来,握紧了拳头,一拳又一拳地揍他,下颌,腹部,大腿,凡是能打的地方,都不放过。

发泄着心中的愤怒,也想打醒他,让他振作一点。

禺疆没有还手,任由着他拳脚相向,有如雨点般砸在自己已经麻木的身上。

他感觉到是血肉之躯的痛,一种久违的畅快淋漓,他笑了,原来,他还能感到痛,只是不知道那颗曾经跳动的心,还会不会痛?

呼衍揭儿见他竟然在笑,顿时,热血上涌,怒火升腾,更猛烈地打他、揍他,往死里打,仿佛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塞满了草的包袱。

“爸爸……叔叔不要打爸爸……呜呜呜呜……”

小女孩哭泣的声音,稚嫩的嗓音是那么惊恐、悲伤。

呼衍揭儿惊愕地停手,回首看见须卜珑玲牵着头曼和天瞳站在不远处。

酷似深雪的天瞳,刺痛了他的眼睛;她悲伤哭泣的模样,让他心痛,让他再也打不下去。

头曼挣脱须卜珑玲的手,挥动着小胳膊小腿,疾步奔来,扬起小拳头打呼衍揭儿的腿,激动地叫道:“坏人!坏人!不许打我爸爸!我警告你,再打我爸爸,我一定杀了你!”

呼衍揭儿松手,禺疆跌倒在地,仍然在笑。

头曼头发散乱,拉着父亲的手,轻轻摇着,清秀的脸庞扬起坚定的神色,“爸爸起来……爸爸不要怕,我会保护爸爸,把坏人打跑。”

禺疆被打得鼻青脸肿,好像没有听见儿子的话。

头曼又摇晃着他的手,“爸爸,爸爸怎么了?”

突然,他紧紧抱着儿子,欣慰道:“爸爸不怕,曼儿长大后一定是一个大英雄,比爸爸厉害,也比这个叔叔厉害。”

呼衍揭儿轻蔑地瞪着禺疆,厉声道:“你再这样下去,我不会客气,我会统领单于庭,救深雪回来。那时,深雪就是我的女人!”

禺疆抬首,与呼衍揭儿对视。

呼衍揭儿看得出来,他的眼眸变了,有了锐气,有了杀气。

很好,他并没有完全丧失斗志,翅膀折伤了,总会结疤,总会伤愈。

呼衍揭儿往后走去,看须卜珑玲一眼,抱起嘤嘤哭着的天瞳,拔马回营。

须卜珑玲迟疑片刻,走近禺疆。

曾有一瞬间心动的霸气男子,此时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躲在无人的角落舔舐伤口,丧失了斗志,意志消沉,自我封闭,不允许别人的靠近与窥视。

一时之间,她的心中百般滋味,理解他的消沉,明白他的自责,感动他的深情。

假如,呼衍揭儿如此待她,她死而无憾,只不过……

素白的裙裾随风飞扬,须卜珑玲轻缓道:“大单于对阏氏的深情让人感动,然而,假若阏氏见大单于如此,必定痛心。”

禺疆抬眸看她,复又低头,沉默不语,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无辜而害怕。

“大单于好好想想。”她无奈道,拉过头曼,柔声道,“曼儿,咱们回去喝羊肉汤。”

禺疆双眼微眯,看着须卜珑玲带着儿子上马离去,面无表情,眸光如雪。

灿烂的霞光渐渐暗淡,那即将落入黑暗的斜阳,正在长草断肠处。

————

天色将暗,冷意袭人。

西天的璀璨云霞已经化作深灰色的云,迎接着夜幕的降临。

单于庭笼罩在薄雾中,惨淡,萧瑟,让人觉得荒凉。

即使单于庭并不惨淡,却因这不是原先的单于庭,而让所有人无限感喟。

呼衍揭儿站在穹庐大帐前,抱着天瞳。

放眼望去,满目怅然,心中凄凉。

与赵国一战,大败而归,单于庭北撤五百里,漠南匈奴各部单于心惊胆战,对大单于的冲动之举心生不满,纷纷前来单于庭挑衅滋事,并且扬言要禺疆让贤,天地所置匈奴大单于应当是能者居之,而不是丧失大片丰美的草场,不是北撤、逃跑,不是有损匈奴铁骑的雄风。

天瞳看着他,轻眨着灵动若珠的瞳孔,奶声奶气地说道:“叔叔在想什么?你不能打我爸爸了哦,爸爸最喜欢瞳瞳了。”

每次来单于庭,他都会带天瞳玩,天瞳与他很熟悉,很亲昵。

再者,天瞳甫一出生就对他笑,在他怀中很乖巧

长大后,每次见到他,她就像见到老朋友,腻着他,缠着他,连爸爸也不要了,就晓得叔叔是最好的。

呼衍揭儿一笑,故意板起脸孔,问道:“叔叔也很喜欢瞳瞳,瞳瞳不喜欢叔叔吗?”

“嗯……我要想想。”天瞳娥眉轻蹙,歪过头,仿若郑重地想着这个问题。

呼衍揭儿看着她酷似深雪的眉眼,心中异常柔软。

抱着她,他的心中充满了怜爱与疼惜。

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仿佛看得见长大后的天瞳,亭亭玉立,酷似深雪,却有自己傲世的风姿。

天瞳还这么小,他竟然有这种想法,实在罪无可恕。

他故作伤心道:“还要想呢,瞳瞳不喜欢叔叔,叔叔真伤心,以后再也不陪你玩了,也不来看你了。”

天瞳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吧,我就喜欢叔叔好了。叔叔,能不能放我下来?”

呼衍揭儿一愣,看着她水汪汪的黑瞳,半晌才放她下来。

“叔叔蹲下来。”天瞳仰起小脸,稚气地命令。

“瞳瞳要做什么呢?”他愈发好奇了,蹲下来,握着她的小手,俊眸含笑。

天瞳睨着叔叔,眼波流转,乌黑的瞳仁灵气地转着,接着,她凑近他的脸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急急后退,粉嫩的脸蛋洋溢着无邪的笑,“妈妈说,瞳瞳不可以随便亲别人,只有喜欢的人才可以。”

呼衍揭儿全身僵硬,半晌才回神,心中竟有丝丝的甜蜜,“瞳瞳都亲了哪些人?”

“除了妈妈、爸爸,就是叔叔了。”天瞳的一双清眸纯净如水。

“瞳瞳过来……”呼衍揭儿柔声道。

天瞳却转身跑了,迈着细碎的步子。

他缓缓笑了,心中柔软。

他从来不知,也不去深究,为何这么喜欢天瞳,为何对待天瞳这么特别、这么呵护、这么怜爱。

————

穹庐大帐前上演的这一幕,落入两个女子的眼中。

远远的,须卜珑玲和丘林非澜站在一顶大帐前,望着呼衍揭儿与小居次的一举一动。

丘林非澜心中明白,须卜珑玲的心必定暗淡无光。

她看着纤瘦的须卜珑玲纤瘦,感慨万千。

也许呼衍揭儿对她不够好,像伦格尔真心真意地爱自己,百般呵护自己,她的日子能好过吗?她看似拥有了草原上英雄般的男人,却得不到夫君的爱,该是怎样的煎熬与苦楚?

短短两三年,须卜珑玲便这般消瘦,想必她过得很苦。

守着一个心中没有自己的男人过日子,还有比这更苦的日子么?

丘林非澜轻轻一叹,笑道:“珑玲,这次在单于庭待几日?为何不带两个孩子来玩玩?”

须卜珑玲侧过身,轻笑道:“五六日吧,揭儿拿主意,随他了。”

丘林非澜瞧得出这轻笑的苦涩与无奈,换了一个话题,“左谷蠡王似乎很喜欢小居次,每次来单于庭,都带着小居次玩。”

须卜珑玲略一迟疑,目光淡淡,“是啊,也没见过他这么喜欢小孩,我为他生养了两个孩子,他很少抱他们。只有孩子哭闹的时候,他才会哄一下。”

“匈奴男人的秉性皆如此,会哄孩子,就很好了。”丘林非澜惊诧,只怕自己的无心之语刺痛了她,“小居次确实玉雪可爱,调皮得很,鬼精灵似的。”

“姐姐无需安慰我,我与揭儿之事,你都知道的,揭儿……妹妹没用,一直得不到他的心,他能这般待我,给我最高的荣耀,给我一个安宁的家,还有一双儿女,我已经知足。倒是姐姐,右谷蠡王待姐姐这般痴心,让人羡慕,姐姐此生也无憾了。”须卜珑玲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越是如此,越让人怜惜。

“妹妹不必伤怀,男人的心思很难猜。伦格尔不也是如此么?给他生了个漂亮的女孩儿,也不见得多喜欢。你说吧,草原的男人不是喜欢饮酒,就是挥刀杀戮,在他们心中,女人算什么?要说最痴心、最深情,非我们大单于莫属,可是,如今一个远在月氏,一个悲痛消沉,也不知何时能相见……”丘林非澜开解道。

“是啊,他们彼此相爱,却经受着最悲哀的痛苦,我们能守着夫君过日子,应当好好珍惜才是。”须卜珑玲也感慨道。

“大单于对阏氏用情如此,两三年来不肯再娶阏氏,阏氏也该满足了。”丘林非澜疑问地问,“不过,我不明白,虽然阏氏是草原少有的绝色美人,但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让大单于如此迷恋,甚至甘愿放弃草原所有美人?”

“你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大概只有大单于自己知道了。”她眸色一转,涩然笑道,“不止大单于,还有另一个男子对阏氏念念不忘,对别的女子不屑一顾。”

丘林非澜知道她所指之人,在他们四人当中,受伤最深的怕是须卜珑玲了。

然而,男女之情事,非外人所能插手。

其实,呼衍揭儿与须卜珑玲都是可怜的人,一个是怀着那一份情意默默地付出,与不爱的女子在一起;一个是与深爱的人在一起,却永远得不到他的心。

他们可怜、寂寞,却只能互相体谅、尊重,坦然面对,两颗心,无法靠近。

她沉吟道:“阏氏为我们匈奴的统一、强大耗费了很多心力与精力,我听闻,当初建立单于庭,比如谷蠡王、督尉、当户等等的设立,就是阏氏想出来的。还有一些事情,阏氏也都参与了,不过她只对大单于说。也许就因为这样吧,大单于才那么爱她、敬重她。阏氏聪慧过人,在背后支持、辅助大单于,即使大单于再娶阏氏,只怕也是不屑一顾。”

“也是,他们之间再也容不下旁人了。”须卜珑玲深深地感叹。

而她的左谷蠡王——呼衍揭儿,也容不下旁人,包括她自己。

————

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站在穹庐大帐前的台基上,负手而立,形销骨立。

广袤的苍穹悬着一枚半月,月影离离,纤华细细,整个天地仿佛笼着一层凉薄的寒气。

春夜寒凉,丝丝寒气萦绕在他的周身,犹显得愁魂寂寂。

李牧派兵追击,所幸深雪下令预先准备,否则,单于庭北撤五百里不可能这么顺利,不可能损失这么小。

禺疆不得不佩服她的先见之明,可是,他终究输了她,输得一败涂地。

那种揪心蚀骨的痛,撕扯着他的身与心……

是的,他感到痛了,那么痛,痛得无法忍受。

他不知道还能忍受多久,他很想立刻发兵攻打月氏,然而,匈奴惨败而回,四分五裂,各部骑兵加起来不过五万。各部单于不再听命于他,各自为阵,单于庭形同虚设,他麾下骑兵只剩一万余。

如此形势,如何打得过月氏?

那么,如何救回心爱的女子呢?即使到了秋天,他也没有把握救人。

他感到深深的迷惘与无助。

“咻——咻——咻——”

远处,尖厉的呼啸声冲天而起,回荡于宁谧的暗夜,声裂人心。

那是鸣镝的呼啸声,俗称响箭,箭一旦飞射出去,就会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几里之外都能听到。

禺疆心中一动,想起深雪说过的一件事。

有一次,深雪问他:“你见过一种会发出声音的箭吗?”

“有,这种箭叫做鸣镝,打造上比较麻烦,所以不多,打猎的时候用的比较多。为什么问起鸣镝?”

“我听说匈奴有一个部落,单于就是利用这种鸣镝来训练骑兵的。”

“哦?如何训练?”

她说,但凡单于射出鸣镝,单于的一百个护卫就必须立刻举箭发射,目标就是单于发射的目标。假如单于射向自己的爱马,护卫必须射马;假如单于射向自己的阏氏,护卫必须射阏氏;假如单于射向不服者,护卫必须射不服者。

不从者,立斩无赦。

当然,这一百护卫需要经过残酷的训练才能忠心不二,才能绝对服从单于的命令。

一百护卫中,连续斩杀了一二十名,以新人补充,才训练出一支铁一般的护卫队,听命于单于,以鸣镝的声音为号,冷酷无情,不服从任何人的命令,不识父母,不识亲友。

当时听来,他也没太在意,只觉得这种训练方法太过残酷,泯灭了护卫个人的心绪与意志。如今,漠南匈奴分崩离析,今非昔比,势必采取强硬的手段,才能慑服那些蠢蠢欲动的各部单于。他们太嚣张、狂妄,说不定,过阵子就会大举攻入单于庭,到时该如何是好?

鸣镝,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绝妙方法。

禺疆深深呼吸,主意已定,连日来紧绷着的身躯与脑子骤然松懈,顿感轻松。

夜幕上的月亮清寂孤单,凝脂般的月华洒遍草原,单于庭仿佛披着一层薄薄的白纱,朦胧而迷离。

“麦圣。”他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

“单于有何吩咐?”麦圣从黑暗处走出来。

“明日挑十个机灵的骑兵,后日你带他们前往月氏,乔装成月氏人潜入昭武城,打探阏氏的消息。可在边境上找一个月氏人带你们进城。具体事宜,明日与你细说。”禺疆黑眸微眯,精光毕露,仿佛深夜的苍狼发出凶厉的光,他又吩咐道,“明日一早,让洛桑到穹庐大帐候命。”

“麦圣遵命。”麦圣高兴得咧嘴傻笑,随即退下。

大单于的吩咐坚决、果断,变回以前那个雄心万丈、睿智果决的大单于,之前的颓废与消沉烟消云散。

他一直相信,大单于一定会振作起来。

禺疆望着他轻快、兴奋地走远,淡淡一笑,第一次觉得麦圣也有可爱的一面。

“看来,大单于已经有所决定。”悠闲的声音自斜右侧传来,打破了月夜的静寂。

“这么晚了,左谷蠡王还没就寝?是出来赏月吗?”禺疆笑道,无需转首也知道来者何人。

“别叫我左谷蠡王,听得烦。”呼衍揭儿与他并肩而立,故作一本正经地问,“我打你那几拳还真管用,你如何谢我?”

“谢你?当然是以拳头谢你。”话落,禺疆鬼魅似地转身,扬起拳头往他的颊边打去。

呼衍揭儿不防他来这么一招,避无可避,硬生生地挨了他一拳,疼得龇牙咧嘴,夸张地鬼哭狼嚎。

————

一夜之间,飞雪苑变成活死人墓,冷风嗖嗖,阴气森森,一入夜便暗影重重,宫灯尽灭。

无人胆敢靠近散播疫症的飞雪苑,人人谈匈奴色变,因为,匈奴大阏氏身患疫症两日后,又传开一个新的谣言:服侍匈奴大阏氏的秋霜也身染疫症,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当所有人畏惧飞雪苑,不敢靠近一步,正是杨娃娃夜装出行的绝好时机。

连续两夜,她摸熟了飞雪苑周边宫室的环境,今晚,她打算摸清整个月氏王宫。

夜风吹拂,寒意刺骨。

此时正是夜梦深沉的时刻,偌大的王宫死寂沉沉,只余微弱的灯火在风中飘摇,昏影摇曳,暗影重重。

偶有夜鸟扑棱棱地飞掠而起,震得枝叶簌簌地响,让人心惊胆寒。

一抹娇小的黑影敏捷地穿梭于各个宫室走廊之间,身姿轻盈,无声无息地飞奔而过,仿佛黑色的幽灵,诡异地出没昏光暗影之中。

终于大功告成。

月氏王宫的地形与布局并不复杂,方正实用,宫室也不多,不费多少时间就可以东西南北逛一遍。

杨娃娃得逞似的笑,却又犯难了。

逃出王宫并不是难事,难的是是逃出昭武城。

再者,月氏与匈奴之间横亘着广袤的沙漠,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根本不可能横穿沙漠回到匈奴。

怎么办?

她一人在月氏,当真孤绝无援。

或许,医官和秋霜可以利用一下,可是他们能帮的毕竟有限。

如果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昭武城、越过沙漠,谈何容易?根本不可能。

前方的宫苑有灯火,昏黄的光从木窗漏出,好像有人。

杨娃娃轻手轻脚地靠近,突然,一阵如珠玉滚落的娇笑声惊破了静夜,让人毛骨悚然。

**男主要发威了哟,要尽快救出娃娃。话说娃娃听到的这叫声是谁的呢?有什么猫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