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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月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四面木板墙壁的暗室里,四周散发着一股湿湿的霉味,门从外面锁上。她使劲拍打那道门,大叫大喊,直到累垮了,没有一个人来开门。

她靠近房门,嗅到昨天那个戴黑色圆礼帽的男人身上呛鼻的香味,还有直嘴巴口里蛀牙的味道,她猛然想起昨夜在梦里迷迷糊糊地给人抱走,无力地挣扎着。是他们把她抓来的。

她喊燕孤行,这些时日以来,头一次,她听不见他的回答,也看不见他,她泪眼看见的,只有从墙壁裂缝里透出来的光线和飞扬的尘埃。

她靠着门滑倒在地板上,头埋两个膝盖之间,哭得发抖。尔后,她发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丢着一个破旧的洋囡囡,已经发霉,破肚子里冒出浑浊的褐色泡沫,闻起来酸酸的。木地板上长出了有如棉絮的白花和野草,墙壁已经被盐侵蚀,粉粉的盐花散落。她没见过比这更可怜的房间,这种霉味带着咸腥气,不是雨水,而是许多的眼泪造成。她仿佛看见以前的一幅景象:她不是第一个被抓来这儿的,在她之前被带来的女孩,一个个流下了恐惧颤抖的泪水,其中一个女孩,留下了那个破肚子的洋囡囡。

她不知道他们会把她带到哪儿去,只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燕孤行了。她抖缩着,呜呜地啜泣,如同受伤的小鸟悲鸣。

当蓝月儿在暗室里哭泣的时候,燕孤行站在空空的广场上,脸上湿湿的,泪眼模糊。天已经暗了。他以为只要一直在这儿等着,那个马戏团也许会再出现。然而,风吹散了昨夜人群留下的气味,连最后的残迹也消失殆尽,广场上只有吵人的蟋蟀叫声,马戏团并没有回来。

他恨自己昨夜竟睡得像个死去的人,他恨自己来到这个挂满红灯笼的村落。他本来可以和蓝月儿一起去花开魔幻地,等着羊儿身上长出金羊毛,而今却孤零零地流下没用的眼泪。

突然之间,八只蹄子的羊踢了他的脚跟一下,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转过头来看它,羊儿没等他回头,便拼命往街上跑去。他跟着羊儿走,羊儿跑过一条长巷,爬上台阶,沿着街心走,向左拐了一个弯,又往左走,穿过人家的后院,再越过挂满艳红灯笼的大街,沿着一排商店走,绕了个大圈,不曾停下来,再穿过死寂的暗巷,进入一片野草丛,来到一排仓库外面,绕着其中一个仓库走,终于停在一道木板门外面,低下头去吃从门缝里长出来的野草。

“你是说小不点在这儿?”燕孤行惊惶地望着羊,尔后脸凑到门上,低声问:“小不点,你在里面吗?”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抓住他的衣领,他挣扎着,从眼角的余光看到昨晚在马戏团里的那个直嘴巴。

“放开我!”他大叫。

直嘴巴把他举到齐眼高,吼道:“小杂种,你是来找死的吧?”

“燕孤行,我在这里!”蓝月儿在门后面大叫,使劲捶打那道门。

燕孤行用脚猛踢直嘴巴的胸膛,喊着说:“把她放出来!”

这时,另一个仓库里传来阎背香阴郁的声音,像野外回音似的,声音的主人说:“把他关起来,明天丢到流沙里活淹。”

“是的,阎先生。”直嘴巴恭敬地朝那个仓库哈腰,然后,他拉开那道门上生锈的铰链,把燕孤行丢进木板房里去。八只蹄子的羊看见门打开,也跳了进去。

“小不点。”燕孤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叫道。

“我在这里。”蓝月儿回答他。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此刻重逢,颤抖的声音里竟有些惊喜。

燕孤行在黑暗中摸索,她提醒他说:小心别踩到一个洋囡囡。”

她闻到他的味道,伸出五只手指抓住他,他牢牢抓住那只手,靠着她的手坐下来。

“他们是人贩子。”她低泣着说。

“不要怕。”他安慰她。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震颤的声音说。

“我也是。”他沙哑着说。

“我听见他们说明天要把你丢到流沙里去。”

“我不怕。”

“他们卖过很多女孩。”她说,声音满是惊惶。

他们突然听到门上铰链松开的碾轧声,门嘎嘎地开了,直嘴巴提着灯笼走进来,一手把蓝月儿抱起。燕孤行拼了命扯住直嘴巴的手,大叫:“放开她!”

直嘴巴使劲甩开燕孤行,走出去,把门关上,任由他在里面大喊大叫。

蓝月儿在直嘴巴手上流着泪挣扎,却像一只被支配似的小动物似的,只能作些无意义的反抗。

直嘴巴把她带到一个房间去,她重又闻到那股令人窒息的香味。那个戴黑色圆礼帽的男人就在这儿,在幽幽的灯下坐在一把镂花椅子上,帽檐下面那双阴沉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

直嘴巴把她放下来,退了出去。她发着抖,对阎背香乞求说:“先生,求你放我走。”

“你为什么要走?”阎背香皱着眉头,饶有兴味地问。

“我不想留在这儿。”她哭着说。

脸露一抹令人发毛的微笑,他对她说:“你不会留在这儿,明天大清早,两匹小马拉着的一辆金色大马车,会来把你接走。”

“你要把我卖去什么地方?”她颤抖着问他。

他背靠椅子上,叹息说:“那是一个乐园,去了之后便不想回来。”

“我不要去。”她说。

“人不能只去他想去的地方。”他的身体往前倾,盯着她说。

“求你不要杀我的朋友。”她恳求说。

“丫头,人有自己的命运。”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余音漂浮在空中。

她听不懂,抬起头,可怜地望着他,说:“先生,求你放过我们,我会报答你。”

“你怎样报答我?”他绕过书桌,停在她身边。

她缩成一团,泪眼蒙眬,牙齿打战。

“人不能空口讲白话啊!”他手放她的肩膀上,马上又缩了回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条勾花白手帕,抹抹那只手,又回到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她,说:“带你来,是要你记着我,将来你会感激我赐你锦衣玉食,你也会学懂怎样报答男人。”

“上帝会惩罚你。”她呜咽着说。

他望着直嘴巴在外面守着的那道门,笑声刺耳,说:“假使有上帝,便不会有外面那种怪胎。”

然后,他吩咐直嘴巴把她带出去。

他把那条勾花手帕折起来,放到怀里去。刚才碰到她的肩膀时,他突然感到她身体里面有股力量,不像她外表看来这么弱小、凄凉。

“这个丫头将来是个妖物!”他暗自解释那股震慑他的力量。

他阎背香是个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人,他当然知道,所有祸水红颜都是妖物,身上有一种毁灭性的诱惑力,会把男人煎熬成一副可怜相,然后吸干他的血,连一根骨头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