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雪翻飞的夜晚,乐城的天空始终流转着同一首歌,那是燕孤行和蓝月儿的牧羊歌。燕孤行把歌放在他做的八音盒里,这些八音盒依照八只蹄子的羊的模样来做,他把它画得比记忆中更可爱,又为它设计了几个不同的姿态,有盘腿坐的,有睡觉的,也有看天空的。然后,他把这些人音盒卖给乐城河畔一家浪漫的商店。

这家名叫“红流苏”的小商店,中央垂吊着一盏深红色有长流苏的大罩灯,把每个进来的人那张脸都映照出亮红的肤色,像微醺似的。店主葛奴奴有一双美丽且深不可测的圆眼睛,她爱在眼窝上涂上酒红色的眼影,眼睛下面罩着红色的面纱,从不脱下来。有人说她不是本地人,也有人说她其实是女巫,可能已经很老了,只是用魔法把自已变成像二十岁的姑娘,然而,因为她的魔法逐渐失效,所以眼睛以下的皱纹都跑出来了,惟有整天戴着一张面纱。

不管那些传闻怎样说,不会有人否认“红流苏”是一个迷人的地方,这里只卖最称心的东西。

店里有一种泡过熏衣草汁的紫色鞋带,把鞋带穿在鞋孔上,那双鞋子就成了“不迷路鞋”,那么,人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沿途都会留下香味,凭着香味,就能找到来时路。

店里也卖一种用毋忘我编成的项圈和带子,给女人套在情人和丈夫的脖子上,牵着他们到处走,直到他们老得不能变心为止,才把他们拴在家里。

那天,葛奴奴一边听着羊儿八音盒,一边对燕孤行说:“这些八音盘可以留下来,它们有回忆的诗韵。”

她说话一贯不带任何感情,但非常坚定,而且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所以,有人说她的货物都下了魔咒,客人一旦走进去,就舍不得空手而回。

没过多久,燕孤行的羊儿八音盒也成了人们在“红流苏”里舍不得不买的东西。在冬雪初降的那个晚上,这些人不约而同将八音盒打开来,让静静天空上回响着那首年少的牧羊歌。

这些八音盒是燕孤行在他芳心桥上的工作间里做的。蓝月儿为他在那儿租了一幢有鹦鹉绿烟囱的红房子,颜色红得像覆盆子。芳心桥位处乐城河上游分支的逐水溪上,有点荒凉,乐城的鸟儿有时会把它忘记。几百年前有份建村的那位大法师的后裔,晚年曾择居于此,而今只留下几幢丢空了的房舍和附近山上的一个樱桃园。再往高处走,便是野树林。蓝月儿喜欢的,正是这种幽深沉静,从这儿更可以遥遥看到停在乐城河上的天鹅船。

“我们虚度了多少光阴啊!”片蓝月儿笑着对燕孤行说。

他们决心追回彼此失散的那段时光,在芳心桥上的房子里,他们在炉火边挨在一起,面对面凝视对方的眼睛,谁首先眨眼睛谁就输了,常常是蓝月儿忍不住笑出来,而燕孤行依然不眨一下眼睛。

“你是天生不会眨眼睛的”她竖起一根指头在他眼前移来移去,笑笑说。

两个人一起吃腌萝卜的时候,总会记起相识的经过,他抢了她半个萝卜。

“所以,你一辈子都欠我半个萝卜”她说。

愈往记忆的深处探索,他们愈发觉彼此是命定的一对。他告诉蓝月儿,失散之后,每到一个城镇或村落,他会把风筝放到天上去。然而,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他的风筝。原来,他一直往西走,蓝月儿却一直往东走,再远的风筝也飞不到她那儿。

“最后,我们竟在北方的古城再见”燕孤行微笑说。

蓝月儿爱陪伴着燕孤行在工作间里做八音盒。

那天,他们背靠着背,她问他:“无论我变成什么,你也都爱我吗?”

他一径点头,说:“即使你变成厉鬼,我也都爱你”

“你不怕鬼吗”她问。

“是你变的就不怕”他回答她说。

有一天,他提起花开魔幻地,笑着对她说:“那时你好固执,坚持要往西走”

“根本没有那个地方,是骗人的”她叹口气说。

花开魔幻地不过是她母亲白若兰瞎编的童话故事罢了,她不会再相信。她哪里也不要去,只想留在燕孤行也在的地方,连大妈妈都成全她。那天,她跟大妈妈说:“我们以后留在乐城吧”

她以为大妈妈不会答应,没想到大妈妈竟说:“好吧,这艘天鹅船也是时候休息了”

“只要你快乐就好了”大妈妈对她说。

就因为大妈妈这句话,蓝月儿没离开天鹅船,只是常常到芳心桥那边去看燕孤行,陪着他一整天,回到船上,依然遥遥望着桥上那幢红房子。

大部分的水手离开了,其他人仍然留在天鹅船上,这儿本来就是他们的住家,他们厌倦了漂泊,也迷上了乐城的繁华。只有但梦三显得落落寡欢。他而今很少到甲板上去了,反而常常独个儿留在音乐室里,回忆他和蓝月儿在这里练歌的幸福时光。

一个欢筵的晚上,他喝了许多柠檬酒,酒后对贝贝说了好多真心话,仿佛那样才不至太痛苦。贝贝同情他,没把他说的一切记在她那本厚厚的“酒后真言簿”里。

“孩子,我早就看出来了”她陪着但梦三一起哭,哭湿了五条围裙,哭肿了的眼睛第二天要用三十个水煮蛋来搓揉消肿。

但梦三醒来的时候,却已经记不起自己曾经跟贝贝说过话,只觉得贝贝此后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慈爱,又多了几分默契。

而今,但梦三比往时更珍惜与蓝月儿同台演出的时光,惟有那一刻是全然属于他们两个的。他从没恨她,谁叫他自己是个不完整的人?不管她爱上谁,不管她变成怎样,他也还是爱她,爱到肠子里,那些肠子夜里会低泣。

一天,蓝月儿对他说,声音满是惊叹:“你的琴弹得像魔法,我的歌都追不上你啦。”

他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苦笑凄然,忽然明白,最好的音乐,是用痛苦来成就的。

2

乐城细雪纷飞的那个晚上,天鹅船上的人都兴奋地涌到甲板看雪,贝贝在那儿放一个大木桶,接住飘下来的雪,用来做冰酒。但梦三独坐音乐室里,手指在七弦琴上飞舞,弹着凄楚的歌。蓝月儿裹上镶毛皮的黑斗篷,悄悄从船上走下堤岸,唤来夜风载她飞翔。她身上被满亮晶晶的雪,赶到芳心桥上的红房子去。

她走进屋里的时候,燕孤行在工作间里,给她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你是怎么来的”他惊讶地问。

“我坐马车来”她撒了个谎。

“那倒奇怪,我没听到马车声”他说。

“下雪了,快来看”她把他拉到窗前,脸凑到窗子上看着外面毛茸茸的雪。

他们两个是头一次一起看雪,也是头一次看到乐城的雪。

“你知道乐城原本叫乌有乡吗”她问他说。

他微笑摇头。

“这场雪可不是海市蜃楼”她的声音像快乐的叹息,接着,她在蒙霜的窗子上呵气,呵出一朵云的形状,下巴朝他努了努,问他说:“你能呵出比这个更美的图画吗”

他没说话,轻轻在窗子上呵出一颗星星。

她不服气,呵出一棵树,没想到他竟呵出一只小鸟。她呵出一朵花,他使劲呵出一只青蛙。到了最后,两个人都有点晕眩,他是因为呵气太多,她是因为沉醉在这种幸福之中。

为了确定燕孤行不会再走,她把他那套绽了边的小丑服、油彩和大木箱,全都拿去丢掉。

“现在你哪里也去不成了,没用毋忘我项圈套着你,已经很好啦”她笑着对他说。

她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燕孤行根本就不会离开她,只怕她会跟着那艘天鹅船离开,或是终于爱上了其中一位痴心的歌迷。

蓝月儿有一个歌迷,是一位年轻俊俏,风度翩翩的伯爵。三年来,不管歌舞团到哪儿,那位伯爵都会去听她唱歌,从来不会骚扰她,只会默默坐在歌台下。

一天,这位伯爵寄了一张人形的黑色剪纸给蓝月儿,在信上说:“这是我的影子,在我的故乡,一个人的影子就是他的灵魂”

蓝月儿和燕孤行为伯爵的影子涂上了漂亮的颜色,寄回去给伯爵。蓝月儿在信上说:“我不能收下你的影子”

伤心的伯爵不久之后竟然寄来了一个漂亮的水晶珠,在信上说:“这是我的传家之宝,人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将来。请你收下。另外,感激你为我的影子涂上颜色,它而今看起来快乐多了”

蓝月儿不敢看水晶球,怕会暴露吸血鬼的模样,最后却因为好奇而躲在燕孤行背后偷看,然而,他们在那个水晶珠里看到的将来,竟是而今的模样,就跟照镜子一样。

“没可能的,难道我们都不会老”燕孤行对她说。

他们捧着水晶球研究了很久,始终不明白。

“说不定它是假的,那位伯爵只是想讨你欢心”燕孤行最后下了一个醋劲十足的判断。

第二天,他们把水晶球寄回去给伯爵。蓝月儿在信上说:“我不能收下你的水晶球。关于影子一事,不用客气”

那位住在古堡里的伯爵,看到水晶球送回来,很是忧伤。他从这个眩目的球里,看到一个永不会爱上他的蓝月儿。

伯爵再没有寄来什么,他们也把他忘了。芳心桥上积雪的一个晚上,蓝月儿陪着燕孤行在工作间里做八音盒。他哼着歌,蓝蝴蝶在炉火旁边飞舞。燕孤行就像死去的小丑魔术师那样,相信万物有时,再好卖的货物,也不能永远卖下去,否则,那个奥秘也会消失。于是,他把新的音乐放在羊儿八音盒里,全是蓝月儿唱过的那些歌,不变的,是回忆的诗韵。

“终有一天,”她微笑对他说,“整个世界都在回忆”

他切割一块铜片时,割破了指头,血泉涌而出,蓝月儿赶紧过去吮吸伤口上的鲜血,原本在炉火边盘旋的蓝蝴蝶,闻到血的腥味,立即鼓翅飞扑过来想吸那只指头上流出来的血,把燕孤行吓了一跳。蓝月儿用手驱赶它们。问燕孤行说:“还痛不痛?

他对她微笑说:“没想到你会吸血,还吸得这么快,真是吸血魔。”

“你才是吸血魔”她不安地说,眼睛深沉地看着他,脊骨发凉。刚才她看到他割伤流血,一心只想到他会痛,此刻却突然怀疑自已是受不住鲜血的诱惑,本性尽露,就像她那些蓝蝴蝶同谋。

燕孤行的血一串串滴到地上,她撕下干净的布条把他那只苍白的指头裹起来,结一个蝴蝶。蓝蝴蝶纸着地上的血,燕孤行没看到。

“以后小心点”她叮嘱他说。

“我故意的”他竖起那只指头,带着孩子气的微笑说,“我喜欢指头上有一个你绑的蝴蝶结。”

她笑了,看着他,无限的甜与爱。他发现地上的血迹不见了,以为是她的鞋底无意中把血擦走了。

3

大雪翻飞的午夜,河堤上那片枫林已经干枯,残枝上覆着厚厚的雪,一只因贪恋乐城的绚烂而忘记南飞的候鸟尸体葬在雪地上,露出一颗小小的不幸的脑袋。一个黑影在雪地的枯叶上站起,高大、敏捷,抓起那只死鸟放到嘴边吸吮,啜饮它冰冷干涸的血,甩甩头,不满足,把死鸟扔掉,朝河边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行男人的脚印。

黑影在河边找到一堆垃圾,从上游冲下来的,有破衣服、一只女人的鞋子、破烂的陶锅,他全都不感兴趣。然后,他发现一个有轮子的大木箱搁浅在铺雪的河边。

他把木箱拉上来,用手拧断上面那条锈蚀的锁链,将里面的东西翻出来。他看到一套亮晶晶的小丑服,他捡起来,看了又看,比在身上,仰头,拱起肩膀,震颤,好像在笑。他套上那条松垮垮的裤子,束紧腰带,裤管在脚踝绑起来,穿上那双大头小丑鞋,现在他有了下半身,上半身依然只是个黑影。他把上衣套在身上,一颗脑袋从领口钻出来,然后他摸摸颈子,好像很喜欢那波浪似的高领。

他有了上半身,只欠一颗头颅。他在地上找到一顶缀着金色毛球的长统帽,他戴上帽子,前后左右移了几下才满意。他蹲下去,找到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一个红鼻子,几瓶油彩和一面模糊小镜,他又再拱起肩膀,抖动,好像是大笑。他用手指揩油彩抹在脸上,那个背影的动作仔细而用心,似乎很爱这个扮相。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朝枫林那边转过身去的时候,已经是个身上撒满星星的小丑,有一张白脸,红鼻子,一个欢笑的大嘴巴和一双狡猾的红眼睛。

4这个一头长发缠结的可怜女人是个疯婆子,没有家,到处流浪乞讨,整天疯言疯语,喊着她死去的丈夫和儿子。严冬降临,好心人给她棉被,外面太冷了,她睡在一个古墓里,瑟缩在几口棺材旁边,在梦里很安静,就像一个脑筋无恙的人那样酣睡。

突然,一只手把她摇醒。她睁开惺松的睡眼,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看到一个蓝色的小丑对她欢笑。

“儿啊!”她哺哺说,以为看至了儿子的玩具,于是迎上去,微笑,牢牢抱着小丑。小丑压在她身上,吻她的脖子,猝然露出两颗青白獠牙,啃啮她的血管。她惊叫,拼命挣扎,眼睛惶恐,凄厉地呼喊,鲜红色的血自她崩解的皮肉中喷出,他疯狂享受一场血的盛宴,直到她变成一个空空的皮袋,再也挤不出半滴血,他丢下她。她已经不会呼叫,惨白的脸泛蓝,眼睛变得温柔,以为小丑是来带她走的死神,她终于见到丈夫和儿子。

小丑离开古墓,回到他栖息的枫林,这儿有一股他熟悉的气味,好像几百年前已经属于吸血鬼,就像泥土属于蚯蚓,墓穴属于蛆虫。他躺在树枝上抚着肚子。他喜欢吸女人的血,女人的血比较香,比较甜,尤其漂亮女人的血。他讨厌男人的血,除非无可选择,才会勉为其难。

几天后,他肚子饿了,嗅着残花败絮的气味来到妓院林立的枫叶街。在一个幽黑的街角,一个醉酒的小妓女看见他,高兴地说:“小丑!我想要八音盒!”

他把她拖进深巷里,尽情地享用她青春的血液。

第二天早上,一个清道夫在那儿发现她的尸体,尸体的脖子上有两个恐怖的血洞。小妓女的几个姊妹认出她来,伏在她身上哭泣,其中一个,用一条手帕抹去她脖子上的血迹,发现那不是血,是油彩。

这个发现油彩的小妓女隔天晚上独个儿走在枫叶街一条幽巷里,看到一个蓝色小丑和他唇上的红油彩。她浑身发抖,死的时候终于知道她的姊妹是怎么死的。她临死前在雪地上写下“小丑”两个字,须臾即被落下来的新雪覆盖,连小丑的脚印也都消失。

5

枫叶街两个小妓女的死并没有造成很大的震动,毕竟她们都是无家的人。然而,几天后,一个美貌少女死在自家的院子里,同一天,一个守墓者在古墓里发现那个疯婆子的尸体,因天气严寒而并未腐烂。四个女死者脖子上都有两个深深的血洞,看来是尖锐的獠牙造成的,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不像野狗或野狼所为,也不可能是人。

“乐城有吸血鬼!”

惊恐的人一个传一个,教士在教堂念着驱魔的经文,妇女晚上都不敢外出,夜街上只有零星的男人,歌厅空了一半。

这天在歌厅里彩排的时候,歌女、舞娘和乐师聚在台下讨论这桩恐怖的事情。

“听说被吸血鬼吸血之后,也会变成吸血鬼”妙叶缩在妙妮背后说,两个人挨在一起,她们如今连厕所都不敢单独去。

“所以,那四个死者下葬时要砍掉脑袋,确保她们死后不会变成吸血鬼”团里的小鼓手说。直到目前,受害者都是女人,因此,这些乐师比较不害怕。

胆小的歌女不约而同吓得尖叫,想起那些死后还要身首异处的可怜女尸。

“从今天起,大家不要到处走,尤其是女孩子,除了来这里,晚上最好留在船上”大妈妈叮嘱各人。

“月儿,你最好也留在船上”她转头对坐在后排一把椅子上的蓝月儿说。

蓝月儿一直沉思这件事,大妈妈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只是随便应了一声。

这个吸血鬼到底是谁?他这么凶残,使她愤怒。吸血鬼吸血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杀人。但她同时也好奇。她从没见过其他吸血鬼。对方会比她强大?还是比不上她?他曾否耳闻目见她的神王父亲?吸血鬼遇上吸血鬼,是会让路,还是难免一场决战?这个吸血鬼会不会是冲着她而来?他已经杀了四个人,她为什么没嗅出他的味道来?

“你还是留在船上比较好”但梦三走过来对她说。

她看着但梦三,他曾用自己的血喂她,但他并没有因此变成吸血鬼。

“知道了”为了让他安心,她回答说。

然而,演出前,她还是偷偷溜了出去,想找点线索,更特意去了枫叶街那边看看。枫叶街的入口贴着两张符咒,是江湖术士用来镇压吸血鬼的。她觉得好笑,读了那些符咒一会儿,觉得它们看起来就像小孩子乱画的东西。但枫叶街的妓女都躲起来了,只有些许嫖客。整个乐城变得像死城,路上只有积雪和寒鸦。她没找到另一只吸血鬼。

她只好国歌厅去。她在歌厅附近一条幽巷翩然落下,拐一个弯,竟跟燕孤行撞个满怀,吓了她一跳。

“你上哪儿去了”他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她问。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话。

“乐城有吸血鬼,你还到处跑”他语气带着些微责备,把手中的伞子挪到她头顶,为她遮挡雪花。

“我倒想见见那个吸血鬼呢”她抖落身上的雪,拉拉帽兜,心里想着,步伐微微慢了下来,问他说:“你为么不留在家里”

“我担心你”燕孤行说,觉得手上的伞好像重了一点,以为是积雪,原来是蝠儿趴在上面,陪着他们在雪中漫步。他浑然不知,蓝月儿仰目一瞥,心里跟蝠儿说:“你好顽皮”她听到它发出微微的喉音回应。

“四个受害人都是女的”燕孤行忧心地看着她说,“而且听说都长得好看,那个住在古墓里的疯婆子以前也是美人儿”

“你就不怕吸血鬼吗”她用嬉逗的眼神看他,吓唬他说,“你长得这么好看,只怕男人也会爱上你。”

他被她说得浑身发毛。看到他那个样子,她笑了,说:“要是他敢吸你的血,我不会放过他”

他正想说她的胆子太大,她突然说:“你听!”

“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她哼着,对他说:“是我们的羊儿八音盒,人们都在听”

“那是因为他们都留在家里,不敢外出”他说。

那首牧羊歌的音韵在飘雪的天空荡漾,听到蓝月儿歌声的蓝蝴蝶翩然而至,在伞子下面翻飞。她想着她和燕孤行的第一个雪季,想着以后的雪季,想着那只**邪的吸血鬼到底躲在哪儿。

她惟一没想到的是,她不去找他,这只吸血鬼竟然找上门来。

她和燕孤行刚踏进歌厅,就看到一个军官和一队士兵守在那儿,旁边还有一个老修士,每个人都像如临大敌。大妈妈和歌舞团的人站在歌台下面,这些她熟悉的人而今看她和燕孤行的目光都流露恐惧。

士兵马上逮住燕孤行,慌张地在他身上系上手镣和脚链,再用铁链把他捆起来。那个外表文弱的老修士对他不停念驱魔经。

“你们干吗、”她讶然问。

“他就是吸血鬼”那位方肩魁梧,眼神坚定,容貌帅气的年轻军官宣布。蓝月儿认出他,他来过歌厅听她唱歌,跟几个军官一起,是个懂歌的人。

“你们有什么证据”她盯着那个军官问。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她忍住没笑出来。要是燕孤行是吸血鬼,那她是什么?

军官直直地注视她,说:“有人看到吸血鬼是一个小丑,就是早些时候在街上卖八音盒的那个小丑”

原来,住在第四名死者对面的是一对年轻姊妹,案发时,这两姊妹走到窗前看雪,无意中竟看到一个小丑正在吸那个美貌少女的血,她已经不会挣扎了,像垂死的猎物。这两姊妹简直吓疯了,躲进衣柜许多天之后才敢爬出来。她们其中一个说:“是那个音乐小丑,我在他那儿买过八音盒*”

燕孤行木然不知所措。蓝月儿愣住了,小丑为什么会跟吸血鬼扯上关系?她对那位军官说:“小丑都化了装,怎能说小丑就是他、”

“我们带他回去之后会调查”那位军官说,始终保持风度。

然后,他下令士兵把燕孤行带走。那队士兵小跑步押着燕孤行离开,老修士跟在后头,窸窸窣窣念着经文,往他身上不停洒圣水。

外面停着一辆由两匹马儿拖着的囚车,不是普通的囚车,而是一个精铁铸成的大兽笼,恰似天罗地网,以往是用来捕捉吃人的狮子和可怕的狼人。

她想要陪伴他。那位军官说:“你不能来。”

“我不是吸血鬼!”燕孤行大喊,激动得颤抖。

她眼看他们把燕孤行当成禽兽般押上囚车带走。稀稀落落的细雪翻飞而下,她拾起他掉在地上的那把伞子,看到他头发湿湿的,仿惶无助。猝然之间,她想冲上去拦住他们,叫道:“你们知道什么是吸血鬼吗?你们到底见过吸血鬼没有!”

但她不能。

她蓦然向歌台那边望去,目光抚过众人脸庞,对他们说:“要是燕孤行真的是吸血鬼,也不会笨得扮成小丑样吸血。”

众人一个看着一个,都没说话。

“吸血鬼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歌女说,她似乎说出了大家心里的话。

蓝月儿朝但梦三瞥了一眼,他沉默,隐藏心思。但她知道,假使她需要,他会站在她这一边。

“没有证据之前,任何人不得乱说话,晚上还是留在船上比较安全”大妈妈对各人说。

她的神情难以臆测,但她最后一句话略微显示了她的立场。

蓝月儿心里感激,但她知道,惟一能证实燕孤行清白的,只有她。

6

她派了蝠儿去打听。这只灰色小蝙蝠善于寻查。幅儿回来的时候,嘴里衔着一片枯萎的枫叶。她嗅闻那片枫叶,拍拍额头说:“我怎会忘了枫林?”

难怪她之前没嗅到那个吸血鬼的气味。他躲在枫林里,就像红色猫头鹰匿于盛开的枫叶之间,是很难分辨出来的。那片枫林笼罩着一股属于吸血鬼的气息,她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就已发觉。那股气息像天空之于鸟儿,仿佛从远古开始已是如此。滚滚红尘,绚烂如血,吸血鬼为自己留下了一片栖息地。

她驾驭夜风雪,朝枫林飞翔,雪在她脸上映出淡淡幽光,她低哺着无词的歌调,蓝蝴蝶在她头上飞绕,一群吸血蝙蝠鼓翅拍击,跟在她身后。她生气,对敌人的一切全不知晓,但她无可选择,只能勇往直前。

原本悠然躺在树枝上的吸血小丑,突然嗅到一股不寻常的花香,像玫瑰,却蕴含嗔怒,是冲着他而来的。他倏地弓背坐起来,听到蝙蝠鼓翅声由远而近,发出愤怒嘶吼,猝然之间,一道幽光从地面朝他延伸,沿他坐着的那棵枫树攀爬,宛如尸妖的形体,又敏捷又迅速,想擒住他。他猛地跳起,翻到地上,沿着树间雪片覆盖的甬道疾走。

“小丑,你要上哪儿去”一把悦耳的女声像歌,在枫林中回荡。

他拼命跑,只知道对手是个女的,不像吸血鬼猎人,也不是巫师之类,力量在他之上,能召唤尸妖。他跑着跑着,那团幽光一直紧追不舍。

“你这个假扮的小丑,还不给我站着!”那把声音生气了。

他转身,眼睛冒出红焰,对那团缠着他不放的尸妖幽光吼嘶,那团幽光略略退缩,几只蝙蝠猛地由上而下朝他俯冲,在他眼前翻滚拍动,仿佛连续掴他几个巴掌,发出的叫声像嘲笑。他愤怒了,吹出几口火焰,号叫,想飞,但飞不起。

“我看你往哪里跑”那把女声渐次逼近,蝙蝠纷纷朝声音的方向飞去。他仰脸,看到一个女人高悬在他正前方,四周有蓝蝴蝶飞舞,身上披着黑斗篷,双臂交抱,缓缓降落,挨在一棵树于上,容貌绝美,斗篷的边缘在风中翻飞。

吸血鬼识得吸血鬼。他心里想:“这就好办了,她没理由要跟我过不去”

于是,他站定,他欢笑,不是由衷地笑,而是那个小丑嘴巴在笑,心里暗暗提防,不明白她何故想抓住他。

蓝月儿直直盯视着这个吸血鬼,研究他。衡量他,发现自己讨厌他。他穿了燕孤行的小丑服,扮得跟他一模一样。但她了然明白,小丑不是她的对手。

她知道自己身体里有股巨大的力量,她还不完全知晓怎样使用,但是,杀阎背香的时候,她忽而领悟其中道理:力量源自天赋。惟有来自天赋的力量是最厉害的武器,也不是武器,因为对手无法将之从她手上夺走。她的歌声就是她的天赋,只要唱着歌,她就能随心所欲,召唤暗夜里的一切力量。

“你这身衣服是怎样得来的?”她。温声问。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知道她是同类,语气竟变得有点轻挑。

“你是不打算告诉我吧”她语带不悦。倒挂在树梢上的一群蝙蝠鼻子翕动,狰狞地盯着他。

但他不怕蝙蝠。他嬉皮笑脸地说:“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美人儿,我是在河边找到的”

不出她所料,这个吸血鬼捡到她丢掉的大木箱。她不免责怪自己的大意。

“你是怎样变成吸血鬼的”她问他,心里很是好奇。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吸血鬼。

“就跟你一样。”他陪笑。

“混账!我有告诉你我是吸血鬼吗”她厉声道。

“我倒是没见过这么美的吸血鬼!但是,吸血鬼骗不了吸血鬼”

“你见过很多吸血鬼吗?”

“不多不少”他擦擦红鼻子说。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问:“你有没有见过神王”

“神王不是随便现身的”他脸露敬畏。

“你到底是见过还是没见过”她瞪着他问。

“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反过来问,想窥探她内心。

“我看你是没见过吧、”她语带嘲讽,想逼他说出来。

“但我曾略有所闻”他脸上露出得意神色。

“他是不是一个驼子、”她问。她一直想知道那个梦,梦境中,她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的驼子被国在一个红色竖琴里,痛苦呻吟,身上淌着血,一群凶猛的绿苍蝇在他头上飞扑。

“听说神王俊美不凡,一如王子。”

“他在哪儿了”她追问。

“你竟没听说过”他奇怪。

“听说什么、”她尽量不流露好奇。

他终于可以在她面前炫耀一番了。他告诉她说:“神王已经被囚禁,他身边的七大护法天下四散,群雄无首,我们吸血鬼而今都过着苦日子,像老鼠一样到处逃窜”

她眉头一皱,问他:“他被谁囚禁?囚禁在什么地方?”

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关心起这个神王来。她本来恨他,恨自已有一个这样的父亲,但是,变成吸血鬼之后,她渐渐能体会他,甚至想要寻找他。找到他,就等如找到她自己。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小丑说。

她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她面前的吸血鬼显然是个无名小辈。

“你跟我走。”她对他说。

“美人儿,你想带我上哪儿去?这片枫林就是个好地方”他色迷迷地说。

她怒目瞪视他,说:“我带你去自首”

“自首”他不禁愕然。

“你在乐城杀了四个人,要是你肯自首,我或者会想办法救你出去”她冷冷地说。

他禁不住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震颤,说:“我还没听过吸血鬼会去自首。美人儿,你别跟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她啤一口道。

“我不跟你去,你又奈我如何、”他拱起肩膀,一副有恃无恐的无赖相。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她冷笑一声。

“你又跟我开玩笑了!”他格格大笑,露出两只青白獠牙,说,“吸血鬼不能杀吸血鬼,也杀不了吸血鬼。这是吸血鬼的天规。只有神王能杀吸血鬼”

蓝月儿脸上毫无表情,掩饰自己不知道的事,盯着他说:“废话少说,跟我走”

歌声从她唇间缓缓流曳而出,她双臂伸展,召来一群蓝蝴蝶飞舞其间。她慢慢从雪地飘起,猝然用身上的斗篷将小丑卷走,挟着他穿越枫林。

他一连吐出几口凶猛的红色火焰,蓝蝴蝶的翅膀瞬间着火飘落,她猛地回头,想俯身用手接住那些蓝蝴蝶的尸体。吸血小丑乘机从她松开的斗篷中逃窜。他急促抖动一下,在树间的甬道消失。她马上回身去追,气他杀了她的蓝蝴蝶。

“你给我滚出来”她吼道。

他变得无声无息。她却发现自己的力量渐次减弱。当她飞出枫林,一道强光绽露,天空被初升的旭日照亮,她连忙退回到枫林。晨光漫淹进来,驱赶黑暗,雪地反射出炫目银光。她连忙用手遮光。她不能再追,那个吸血小丑也同样不可能在拂晓行动。她决定先回去,入黑之后再来。

7

那个吸血小丑越过枫林,踉踉跄跄硬拖着脚步逃到附近一个古墓躲起来,就是他遇到疯婆子的那个荒芜古墓。那儿有几口棺材,其中一口是空的。他爬进去,一只硕大的老鼠慌忙从里面溜出来,尾巴的长度是身躯的两倍。

他仰脸躺着,把棺材盖上,大叹自己倒霉,竟又遇到一个疯女人,前一个自以为是他娘,后面的一个更疯,嚷着要带他去自首。入黑之后,他还是尽快离开乐城好了。

“吸血鬼要抓吸血鬼,真是天下大乱了!看来神王被擒的消息不是假的”他一边吸收古墓里的阴气一边咕依。

几个时辰之后,他觉得通体舒畅了不少,推开棺盖爬出来,发觉自己的鞋带在逃命时松脱,他蹲下去,边系鞋带边哼着《吸血鬼之歌》:我是一只吸血鬼,血淋淋呀血淋淋。

你若遇到吸血鬼,头晕晕啊头晕晕。

他唱歌荒腔走调,闷毙了一只正在棺材盖下面织网的巨蜘蛛。巨蜘蛛死的时候,八条腿不住抽搐,口里吐出黄色的泡沫。

突然之间,一团苍白的微光照在他深蓝色的鞋面上,渐次扩大。他陡然一惊,正在唱的歌在唇边消失,戒备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老者,头发花白,身上披着陈旧厚重的灰色斗篷,左肩上栖着一只绿色小鸟,手上拿着一根紫杉拐杖,末端附着光亮,白眉毛下那双半瞎的眼睛朝他看,挺直不动。

他站起来往后退,眼见来者不善,灵机一触,露出一副滑稽相,对老者说:“我是小丑!”一边说一边走出古墓。

老者伸出手上拐杖,横在小丑面前,吼道:“跟我去自首。”

“又去自首”小丑禁不住心里怪叫。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干吗要去自首?他再怎么不济,也到底是个吸血鬼。吸血鬼自首就跟吸血鬼自杀一样,可说是天下奇闻。

“你们全都是疯子”他啐一口道。

“你不肯活着去自首,我只好带你的尸首去,反正我会杀你!”老者拐杖在手中旋转,发出了白光,向小丑胸膛击去,口中念念有词。小丑惶恐急嘶,吐出的火焰像一只没头没脸的小怪兽,有四只蹄爪,抓住老者拐杖射出的那团白光。但那团白光加宽扩展如水般流动,迅即熄灭了小丑吐出来的火焰。

小丑脸孔尽湿,奋力一跃,翻转身躯,

小丑大惊,想从裂口逃走,老者念咒,手中拐杖飞出直刺小丑心脏。小丑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掉下,嘴巴流出深黑寒凉的鲜血,两只燎牙染成黑色,宛若余烬。尸体横陈地上,旁边躺着那只给他歌声闷死的巨蜘蛛。

老者立在死去的小丑面前,捡起拐杖,把尸体挑起来,搭在肩上,走出古墓。

血淋淋呀血淋淋。

你若遇上牧4人,好可怜啊好可怜。

老者悠然唱着刚刚改编的《吸血鬼之歌》朝山上的教堂走去,那儿正敲响了日落的第一下钟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