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过后台长而幽暗的走道离开歌厅,走另一条路避开刚刚散场的人潮。发现身后没有人的时候,她乘着夜雾飞起来,越过乐城的大街小巷,飘向已入睡的市集和贫民窟,在夜空中寻找他的身影。

刚刚在台上唱着歌的时候,她看到他,那张涂满了油彩的白脸从黑暗中冒出来,渐行渐近,一双惊讶的眼睛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她,凝神,却又倏忽后退,消失在歌厅的红丝绒帷慢后面。

但是,她已经闻到了她曾熟悉、而在回忆中渐渐化为宛如尘世的一股气味。

是他吗?所以他身上的血才会有往事的滋味?

终于,她在雾中看到他了,他小货摊上的八音盒在他走在一条凸凹不平的石子路时丁丁作响,像风吹动了重聚的风铃。她宛若蝴蝶落下,翩然栖在一个拐弯处等他。

她突然在他面前出现,吓了他一跳。

“小丑,我们是不是认识的”她带着微笑问他,隔着苍茫世事,也隔着阔别多年却未曾陌生的一种感情。

他望着她,脸上没有她期待的那份喜悦,反而淡然说:“姑娘,我从没见过你。”

白色夜雾在两张脸孔间漂浮,她失望的眼睛朝他看。她不相信他。他长大了,声音也改变了,脸上涂满油彩,但那双澄澈的眼睛没有改变,她也没有错间他的味道。他又为什么要说谎?

“你很像我一个朋友”她试探他说。

他笑得很开心,不是真的笑,而是那个夸张的小丑嘴巴给人的错觉。

“你那位朋友也是小丑”他问她说。

“不,他不是小丑”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却沮丧。他愈是否认,她愈肯定是他。

他本来可以就这样脱身,跟她说一声再见,然后打她身旁走过,明天就离开,也许从今以后不会再相遇,直到老死。毕竟,她只是他童年的一个伙伴,人长大了就不一样,不再纯真和简单。

然而,看到她失望的神情,他心里突然觉得不舍,竟问她:“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我经常到处去,也许可以替你留意一下”

她抿抿嘴唇,看穿他,却不揭穿他,像低语般说:“他叫燕孤行。”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道出来,觉得心里难过。这些年来,人家都只叫他小丑,好像他是个没名字的人似的。

“我会记住”他回答她说,心里留恋不去。

“他还记不记得一个叫蓝月儿的朋友”她突然问他,眼睛直直盯着他。

“这个我不知道”他立刻回答她,毫无破绽。

他为什么不认她,眼里却又有愧疚的神情?她不了解,只知道他此刻很坚定。

“要是你有机会碰到他,请告诉他说,有一位叫蓝月儿的朋友问候他。她找他很久了,以为他死了”

“好的,我会告诉他”他花了很大努力,才能不带悲喜地回答。原来,她以为他死了,那样也好,那个结局比较不遗憾。

她却突然又说:“我这位朋友做的风筝能飞到很远的天空。”

“好了,姑娘,我统统都会告诉他。再见了”他匆匆说。再留下来,他会露出破绽,让自己成为一个失败的撒谎者。想到这里,他打她身旁走过,遁入浓雾的长巷里。

她侧过身子让他通过,清亮的眸子朝他看,终于失望地对那雾中的背影喊了一声:“小丑,,”什么事“他止步不前,却没回过头来。

“你还是不要告诉他,你见过我”快快的声音说。

“为什么、”他凝在那儿。

“也许他已经把我忘了”她这话不是要说给燕孤行听,是要说给小丑听。

他蓦然回首,已经失去了她的形影,她好像是突然不见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夜雾如雨露潮湿,他孤零零地走在巷子里,觉得心里沉沉的一担离情。一只灰色小蝙蝠在他头上无声地张开皮翼,为他挡住了雾水,他没注意,小蝙蝠黑亮的眼睛却看到了他脸上的落寞。前面的浓雾里亮着一颗星,像花,有枝有叶,似真还假,他想起她说过,天上的星星是地上花儿的影子,雾中的星花却像离别的叹息。他把他们的重逢幻想过许多遍,只是从来没想过会像今天晚上这样,近乡情怯。

在歌台上那短短的一瞬,在那个拐弯处相见争如不见的几句凄凉说话,使他痛苦,那种痛苦是失落的少年光阴与初恋的哀愁,他爱上了一个他自知配不上的人。

10

那朵星花悄悄陪伴他回到旅馆局促的房间,停在那扇朦胧的小窗外面。他打开那个一直为蓝月儿留着的音乐粉盒,流曳的音籁像往事呢哺,倒挂在一个木椽上的灰色小蝙蝠听见了。

他用一条布擦掉脸上的油彩,露出她没看到的一张脸,窗外的星花却看见了那张俊脸。

他把粉盒搁在桌上,在床板上躺了下来,想睡一觉。那个粉盒缓缓升了起来,在房问里他看不见的地方漂浮。他累垮了,她的歌声偏偏在他心头索绕不去,使他骨头发烫。

当那朵星花在晨雾中消失,河堤上的枫叶一夜红遍,他觉得肩膀沉重,头好痛,想勉强撑起身来收拾行囊,意识却迷糊。

11

晨雾消散的午后,天鹅船上的歌女、舞娘和水手纷纷拿出椅子或草席,涌到船头,或坐或卧,欣赏那片一夜之间染红了河岸的枫叶。他们都是跑惯江湖的人,可从没见过开得这么翻腾,又红得这么销魂的枫叶。

“那些枫叶本来不是红色的,是吸血鬼的血把它染红”贝贝一边拿出酒菜来,一边绘影绘声地说。

“乐城有吸血鬼”妙叶吃惊地问,她对这些神怪故事最好奇。

贝贝年纪是船上最大的,一向好打听,除了记下人家的酒后真言之外,也听来不少故事,再加油添酱,简直可以写出几部奇幻小说。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个吸血鬼非常英俊…?”

“有多英俊”妙妮好笑着问,其他女孩也一同起哄。

“雨从来不会打在他头上,因为雨看见他的眉目已经傻了眼。风从来不会吹乱他的头发,因为风舍不得。他所到之处,星星不在天空,而在他头顶偷看他的容貌”

“你说得太空泛了!”妙妮投诉。

贝贝索性说:“就像蓝月儿反串”

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坐在最后排的但梦三心里微笑,他能想像几百年前那个吸血鬼长得有多么美,贝贝的故事才刚开始,他已经爱上了。

贝贝接着说下去:“一天,吸血鬼被吸血鬼猎人追杀,逃命到一片枫林,枫树精灵爱上了他,把他藏在树的根节里,避过了猎人的追杀。猎人走了之后,吸血鬼还一直留在那片枫林里。他爱上了美丽的枫树精灵,枫树精灵也为他放弃了永生…,,”吸血鬼不是也有永生吗“妙妮禁不住问。

“那不一样”妙叶抢着回答说,“精灵的永生是天堂的永生,非常幸福。吸血鬼的永生是在地狱轮回,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只要不死就好了”妙妮说。

贝贝继续说:“但是,吸血鬼始终是吸血鬼,吃血维生,一天夜里,他竟忍不住吸了妻子的血。他后悔已经太晚了。枫树精灵伤心欲绝,但精灵纵然被吸了血也不会变成吸血鬼,而是一夜之间衰老,尔后死亡。铸成大错的吸血鬼,这时用指甲割破自己的喉咙殉情。他的血瞬间把原本绿色的枫叶染红,从此以后,枫叶都是红色的,那是吸血鬼的颜色。听说,吸血鬼和精灵的幽灵还住在枫林里”贝贝顺手指向岸上的一片枫林说。

‘贝贝,你说得很恐怖呢!“妙妮喝一口酒壮胆。

但梦三这时已经悄悄溜到大寝室外面,他拿着昨天在绿发老女巫那儿买的洋囡囡,等蓝月儿醒来送给她。

他耐心地等着,想像她待会儿看到可爱的洋囡囡会幸福地笑起来。她很少笑。终于,他看见她从大寝室走出来,身上披着斗篷,一脸忧愁,行色匆匆,他连忙把那个洋囡囡藏在背后。

“有事吗”他关切地问。

“我去见一个朋友”她边说边拉起帽兜遮光。她很少这么早起来,但她得去看看燕孤行,小蝙蝠和幻星告诉她,他病了。

她先去了大***舱房那儿,问她要了些退烧的草药。

大妈妈把药裹好,问她说:“是昨天闯进歌厅来的那个小丑吧”

蓝月儿点点头,心里暗忖,大妈妈真厉害,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她那双眼睛。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大妈妈比吸血鬼还要聪明,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大妈妈把药放到她手里,说:“快去吧,你朋友病得很重,他在等你,他一直都等你”

她接过药,感激地看了大妈妈一眼,匆匆出去。

大妈妈想起了母亲以前跟她说过,要是枫叶一夜之间开遍,那儿会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发生。她刚刚在蓝月儿脸上看到了爱情,那种会使任何一个女人变得心软的爱情,然而,她也看到了蓝月儿和那个小丑的结局比枫叶凄凉。

12

蓝月儿把草药放在斗篷里,打开一把红伞,走下桥板,穿过枫林,往城里去。她是半人半吸血鬼,不像吸血鬼,只能昼伏夜出。但是,阳光始终是个伤害,她走在日光下,必须用伞子遮阳光,无法飞翔,也无法召唤蝙蝠。幻星和火焰,只能像人那样一步一步走。而且,曾经暴露在大白天的身体,到了夜里,皮肤像被千百条小恶虫螫咬,骨头发颤,浑身哆咳,肠子都萎缩,那是很痛苦的一种感觉。

但她还是出去了。红伞消失在枫林里,她来到“枫叶”旅馆燕孤行的房间,嗅到空气中一股酸酸的汗味。他躺在床板上,人迷迷糊糊的,并不知道她来了。她坐在床边,冰冷的手按在他额头上,他正在发高烧,浑身发烫。她抚他的脸时,他张开眼睛,身体皱缩了一下,轻微颤抖,唤道:“小不点”声音听起来像梦中的呓语。

她微微笑起来。多少年了,没人唤过她这个名字,渺渺天地问,只有燕孤行会这样叫她。

她一匙一匙地喂他吃药,悄声对他说:“吃了药就好”又噘着嘴说,“这是惩罚啊!谁叫你假装不认识我”

等他吃过药,她让他躺平,从他身上脱下被汗水渗硬的衣服,为他抹身。他沉睡不醒,脆弱至极。她看着他那张俊秀的脸,没有了油彩,也没有了长统帽和小丑的红鼻子,他再也躲不了。她想:他真傻!竟然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也真是冒失,竟吸了他的血。人家是不打不相识,她和他是吸血重逢,就像一个傻气的小偷无意中偷了旧相识的钱包。

等他醒来,她要问他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他为什么会扮成小丑到处去卖八音盒?她离开了床,走到桌子那边,拿起那个蓝蝴蝶音乐粉盒,好奇地打开来,音韵流曳,她听到“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的乐音。那不就是她唤羊儿归来的歌吗?

连她自己都几乎忘了这首童谣。她看着沉睡的他,他一直在等她吗?她想起他们一起去找半个萝卜,遇到八只蹄子的羊,带着它到处表演跳圈圈,说好要去花开魔幻地……

一首歌,穿过多少岁月在她心头里回响?

待他醒转,她会对他说:“哼!你用了我的牧羊歌!”

到时候,为了赔罪,他会把这个粉盒送给她。

她又喂他吃了一次药,为他抹汗,坐着陪他。那套撒满星星的小丑服挂在床边,肩线绽了边,看上去很褴楼。她脱下身上的斗篷,穿上那身小丑服,打开桌上的一个小木盒,将放在里面的油彩往脸上涂,涂得像他,然后画一个大嘴巴,夹上红鼻子,最后,她戴上那顶有他头发味道的长统帽,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很有趣的自己,除了身上的衣服松垮垮,她看起来就像燕孤行。

她坐在他床边,两条腿快乐地摇晃。等他醒转过来,张开眼睛看见她,以为看到自己,一定吓死他。

日落了,她打开窗,一只灰色小蝙蝠飞到窗外,看见她,竟认不出她来,停驻窗边迟疑。

“蝠儿,是我!”她对小蝙蝠说。

小蝙蝠轻轻哪瞅了一声,鼓翼进来,倒挂在木椽上,像个小布袋。这只小蝙蝠是她驯养的,虽然也吃血,却纯真又聪明,不像大蝙蝠那么凶猛。她喜欢把它留在身边,唤它“蝠儿”,它和她心灵相通。

怕他醒来看不见东西,她向桌子上一盏小油灯轻轻吹了一口气,里面的灯心革被火燃亮了。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燕孤行刚好微微张开眼睛,他看到她,以为是自己,人不是死了才会看到自己吗?他又昏了过去。

“糟糕!我把他吓昏了!”她叫了出来,连忙除下脸上的假鼻子,抹掉油彩。

他气息极弱,一张脸烧红,不断冒汗,一次又一次推开她为他盖的被子,好像身体里面有一把火要把他整个人吞噬,她怎么帮他抹汗都像用手去挡洪水般徒劳。猝然,她想起自己是凉血的,就跟蝙蝠一样。她脱掉脚上的鞋子和身上的小丑服,爬到他身上,用自已的血为他降温。

她脸抵住他的胸膛,倾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渐渐放缓,于是抱得他更紧一些。

他张开蒙陇漾着汗珠的眼睛看见她,以为是梦中的形影。

“月儿。”他低语。

“嘘”她在他胸膛上呼出一口气。

他在梦中微笑,昨天在重雾里,他心里多么难受,以为再也看不见她了。他抱着她,把她拉向自己的胸膛。他在梦中浮了起来,抱着她,在撒满星尘的房间里像蝴蝶翩跹飞舞。

那不是梦,是她用爱情之翼抱他在半空中起舞,房间里的三十二个八音盒齐鸣,星星像永远也撒不完,蝠儿倒挂着,从一个木椽

13

蓝月儿孤零零地躺在她大寝室的羽毛**,牙齿打战,忍受着骨头抽痛和遍体像被虫咬的折磨,不肯嘶喘一声,这是吸血鬼在大白天出去的代价。但这种痛苦比不上她心里的痛苦。她气自己,心绪难安,妙妮偏偏把那个跳舞女郎八音盒打开来放在床头,人睡着很久了,凄凉的乐音依然回响着,像永远也不会停似的。

她是谁?五年来,她都在想这个问题。她已经死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蓝月儿。燕孤行假装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应该相信,也许他并没有说谎,他清明的心眼看到的,根本不是他认识的故人。

但她又为何要回到他身边?她不回去,那个故事也就完了。

她恨他,他未免来得太晚了。可他早一点来又有什么分别?难道不是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她才会爱上他?平凡女子得享的爱情,她就无权追寻吗?她不是比她们都要强大吗?她甚至能杀人,虽然那个人死不足惜。但是,难保下一次,她不会杀一个好人。为了存活,她吸无辜者的血,燕孤行要是知道这一切,还会爱她吗?他还敢碰她吗?

终于,她嘶呜了一声,低唤:“幅儿。”

一直倒挂在船梁上的灰色小蝙蝠无声地拍着皮翼朝她飞来,她两只颤抖的手放在它的翅膀上,它缓缓飞起来,带着她飞出大寝室。

她太虚弱了,要吸许多许多的鲜血来恢复元气。

蝠儿带着她来到那片红艳如血的枫林,把她放在一棵枫树下面,她靠着树干盘腿而坐。它把自己倒挂在树枝上,温驯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

“这阴森森的枫林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她吸口气说。

要是有天找不到血,她会不会连最亲密的人都不放过,吸他的血?想到这里,她很激动,满怀焦虑,那种焦虑使她更想念血的味道。

突然,她鼻子翁动,闻到人的味道,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在一棵枫树后面欢爱,发出像海洋的味道。她的嘴唇动了动,哼出的歌引来了四只蓝蝴蝶在林间盘旋飞绕,朝那棵爱情的枫树飘去。

她缓缓抬头,微笑望着蝠儿,赞赏它找到这个地方。它眨眨眼睛,身子因快乐而皱成一团。

那双在枫树后面亲热的少男少女并没有看到蓝蝴蝶飞舞。他们看到的只有对方,又以为颈子上的叮咬是恋人热情的啄吻。

四只蓝蝴蝶飞了回来,因吸饱了血而低飞了一些。蓝月儿颤动着干枯的嘴唇,四只蓝蝴蝶合拢起来,八片翅膀像一朵绽放的花儿,栖在她唇上,把鲜血往她嘴里吐。

顷刻间,她的骨头没那么痛了。她吃到了别人的欢爱,那种滋味比鲜血悠长,让她心灵悸动,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当蝴蝶纷纷飞走,她润了润嘴唇,侧身躺着,胳膊肘支着头,底下有风,她浮了起来,姿势就像跟枕畔的人说话。

直到那双男女嬉笑着走出枫林,踩得落叶沙沙作响,她依然那样浮着,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朵云,在林间缭绕,想念着燕孤行,也想念着她初始的爱情和那种心跳扑扑的感觉。

太快乐了,她又唱起歌来,蓝蝴蝶在她发鬓之间飞舞。那歌词是她自已编的: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从今以后无老死,也无离别,无时间,也无消逝,只有一个东西,除它以外没有别的,只有相思……

即将变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

吾为女王,吾为不朽……

她瞎编的歌,听来竟像五年前在野树林中听到那一男一女两把声音阴森的诵唱,而今却全无恐怖气氛。

她漂浮着,脚踝上有亮光环绕,灿烂了身子,是玫瑰般的蓝色磷火。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成了吸血鬼之后,只要她愿意,她能召唤暗夜里的一切:星月、夜风、晚雨、重雾、火焰……她也能召唤晚间的生物:蝙蝠、猫头鹰、萤火虫、夜蝴蝶、山猫、野豹、狼……那天晚上照亮着燕孤行的一朵幻星,便是萤火虫。她甚至召唤尸妖,也许还有更多是她未知的。有一次,她想尝试召唤她母亲白若兰的幽灵,却召来了一个没有鼻子的尸妖向她匍伏,嚅嚅却又带点自傲地告诉她说:“幽灵不是这一路的,他们有如微蚁,没有力量,只是一个虚影”

她脚踝上的磷大翻飞。几只披着血红色羽毛的猫头鹰在枫树之间捉迷藏,谁也没捉到谁,其中一只松毛阔脸的,栖在枝头,黑色圆眼睛诡异地笑。

吾为女王,吾为不朽……

她唱着,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许不是忘了,是爱上了。

14

燕孤行找出他最好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神采飞扬地离开旅馆,脸上一径挂着甜甜的微笑,要是蜜蜂这时看到他,也会以为他嘴上黏着的是花蜜。今天晚上,他不是小丑,肚子上也没有小货摊。他买了一张黄牛票去听蓝月儿唱歌,想给她一个惊喜。门票已经卖光了,幸好他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兜售黄牛票的皮包骨小子。

歌厅外面一如前天那样挤满了人。大黑熊和小保儒依旧卖着不老药,他们都认不出他。那个卖青春蜜糖的养蜂人就更认不出他了,他整颗脑袋都覆满蜜蜂,根本没睁眼看过任何人。

一只小蜜蜂从养蜂人脸上飞到燕孤行的唇边嗡嗡叫,他侧过头去避开,脸上一径挂着甜甜的微笑。

“小丑!”一把沙哑的声音在后面叫他。

他吓了一跳,脸上一径挂着微笑回头,看看是谁叫他。

“原来你长这么帅!”那个卖洋囡囡的绿发女巫怜爱地看着他。

他礼貌地跟她点点头,脸上一径挂着微笑。

观众一个个进场,几个不守秩序的人推了他一把,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那个皮包骨小子骗了他,他买的黄牛票不是前面第二排,而是倒数第二排,他稍微生气,但脸上很快又挂着笑意。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在他面前经过时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他一径微微笑着。

舞台上的***亮起,那两个买他八音盒的双胞胎首先出场,跳着热情的舞步,他一径笑着。其他歌女在台上唱着凄楚的情歌,他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到蓝月儿出场了,他连忙坐直身子。台下的人全都屏息静气听着她唱歌,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她看起来像女王。七弦琴为她独奏,那个弹琴的小子,姿态未免太情深了吧?他心里想,有点酸酸的。他坐这么远,蓝月儿不可能看见他,他本来想悄悄朝她挥挥手,又怕打扰了她。他静静地坐着,她的眼睛好像有几次朝他这边望过来,他看着台上那个美丽的身影,脸上一径挂着幸福的微笑。

散场之后,袅袅余音在歌厅四周维绕。他站起来,匆匆走出去,来到后台的出口处。

一排由黑色小马拖着的马车在那儿等着。歌舞团的人陆续出来,三三两两登上马车离去。他看到那对双胞胎边说着悄悄话边上车。然后,他看到一个女人,矜贵又有气派,披着毛皮镶边的紫红色斗篷,登上其中一辆马车时瞥了他一眼。那辆马车并没有立刻驶走。

蓝月儿为什么还不出来?他心里多么渴望看到她,紧张得笑容凝在脸上。

终于,她出来了,身上裹着亮晶晶的蓝丝绒斗篷,领口缀着一个漂亮的珍珠扣环,好像早知道他在这儿似的,却仍然惊讶地朝他送来一瞥,点点头。

“你唱得很好。”他说。

“谢谢你”她脸上没有他期待的那种反应,看他的神情也有点陌生。

“我没事了”他告诉她说,脸上笑容有点震颤。他本来准备了许多话要跟她说,但他迟疑了。

“那就好”她简短的回答,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

他以为她只是累了,想起要送她的礼物,于是,他仍像事前想好那样,熟练又灵巧地摸了摸自己的一只耳珠,修地变出一个系了蓝色蝴蝶结的小盒子来,递给她,带着微笑说:“送给你。”

她好像对他那小小的魔术毫不惊讶,只是没料到他会送她礼物。她看着手上的小盒子,没打开来,似乎没打算要看看里面装些什么。有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然后只说:“谢谢你。”

他好失望,想说的话在口里消逝。

她看着他,脸上明显的小小挣扎,终于说:“很高兴再见到你。我要回去了,以后小心保重身体。”

两个人之间一阵沉默。他双手放在身后,发现已经无话可说。她是气他前一天说谎吗?还是他们两个而今才真正像久别重逢的朋友,相见之前以为彼此会有许多话要说,一旦相见,却只有几句寻常的话,大家都被过去的回忆蒙骗了,对重逢怀抱着天真的幻想,永不知道时光与现实的欷歔.然而,昨夜的一切,难道是一场梦吗?

一匹马儿轻轻发出一声嘶鸣,仿佛是在催促她上车。那个弹七弦琴的乐师从后台那扇门出来时,瞥了她一眼,上了另一辆马车离去。

“再见了”她说着,缓缓爬上那个披紫红、色斗篷的女人坐着的那辆马车,并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那辆小马车的黑色车篷像一只大蝙蝠,带走了她,留下飞扬的尘土。

一只灰色小蝙蝠鼓翅飞翔,跟在那只“大蝙蝠”后面,双双消失在黑夜里。

“走吧”这两个字苦涩地在他心中回响着,这夜他身上没穿小丑服,却觉得自己比平日更像一个小丑。15蓝月儿坐在马车上,在大***身旁,默默无语。好一会儿,她松开小盒子上面的蝴蝶结,打开盖子,看到装在里面的是那个玫瑰红色的蓝蝴蝶音乐粉盒,蝴蝶的一双翅膀在车篷里的一盏迷蒙小油灯下面好像飞了起来。

她抿着嘴唇,鼻子一阵酸楚的感觉,猝然明白粉盒根本就是燕孤行为她而做的。

“不要打开来”她告诉自己说。她知道里面藏着的那首歌是她不能听的。

“一旦听到了,就不自由”她叮嘱自己。

然而,她愈是不敢听,愈是禁不住把手上的粉盒打开来。像擦亮了一盏神灯似的,回忆的歌倏地流泄而出,那么轻,却比巨人震撼。

“都说了不要听”她埋怨自已。

尔后,大妈妈在她身旁说:“以前有一个天使,厌倦了天堂单调的生活,想到几间去看看。他最舍不得的,是天堂里的音乐,那些唱歌的小精灵都住在云朵上。临走时,他偷走了云朵上几个小精灵,匆匆藏在身上的一个小盒子里,带到人间。所以,每次当我们打开一个八音盒的时候,都会听到天堂般的慰藉,不管我们年纪多大了,那一刻还是会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其实,每次当八音盒打开时,那些音乐小精灵都会跳出来,

蓝月儿望着大妈妈,满怀凄黯的微笑。

但是,天堂离她已经太远了。

刚才,她在歌台上看到燕孤行。她渴望他一整天了。他脸上挂着迷人的浅笑,并不知道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仍然能够看见他。她多么想跟他挥手,然而,转念之间,她那只手并未提起来。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

她在台上唱着歌,那首她唱着的歌倏忽提醒了她,爱就是要为对方设想,要是她真有那么爱燕孤行,就应该离开他。他应该去爱一个同类,过着幸福的日子,在彼此怀中逐渐变成老头子和老太婆,也许下辈子还会在一起。一个夜间要出去吸血的女人,只会害苦他。地狱的门不会通往天堂。

“要牢记,却也要遗忘”她对自已叨念着歌词。直到她在歌台上唱完了最后一首歌,她没有再望他,可她知道他会在歌厅外面等她。在那儿,她用冷漠牵制住心中的激情。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在他跟前她心里一直痛苦地唱着,像对自已念一种紧箍咒。

她成功了,燕孤行会忘记她。

她能召唤暗夜里的一切,难道就不能召唤遗忘吗?

她的手伸出窗外,悬在车篷外面,那只手的掌心里放着粉盒。

她的手掌摊开来,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仲秋的风吹得车篷飕飕响,粉盒的盖子给吹开来了,快乐地高唱那首回忆的牧羊歌,好像全不知道它的主人想让风把它吹走,就像遗忘往事一样。

马车走得很快,粉盒给抛了起来,像蝴蝶在半空中飘飞,依然唱着歌,然后竟又掉落在她手里。马车隆隆地朝河堤奔去,它始终没离开过蓝月儿的手。

直到第二天,太阳快要消逝的时候,她躺在大寝室的羽毛**,那个粉盒依然在她手心里,回响着音乐。

原来,她无法召唤遗忘。

她听到甲板上面很热闹,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没去理会。她听到外面有女孩子的欢呼叹息声,她没去理会。她听到更多的人涌到甲板,船上的小白簿啼叫,好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事情,她转过身去,没理会。

然后,她听到妙叶带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来。

“月儿,你快出来看看!”妙叶来到她床边,把她摇醒。

她懒懒地躺着,问:“干吗?”

“你出来就知道,大妈妈也去了甲板那边呢”妙叶开心地说,一边把她拉起来,为她披上斗篷。

她心里想,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的呢?她再也不会大惊小怪了。妙叶却拉着她走出大寝室,把她拖到甲板上,那儿挤满了人。

她在船缘就已经看到了。

漫天的大蝴蝶在她眼里展开来,是断了线的风筝,在船首的天空上飘扬,数不清有多少,像一只只大鸟,点缀着远方红澄澄的落日余晖,连天空上的鸟儿都在两旁为它们护航。

没有任何魔法,这是人间的工夫,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么漂亮,又飞得那么远的风筝,全都断了线,却是她心头的牵绊。

“你看过这么多的风筝吗?”妙叶雀跃地问她。

大妈妈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想念着天空。但梦三酸涩地想起蓝月儿曾经告诉他,看到风筝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个朋友。

那些大蝴蝶愈飞愈高,每个人都得抬起脸,手放在额头上这着斜阳的光,眼睛追逐着天空上快要没入远山的风筝。但梦三知道,他要永远把那个洋囡囡藏起来了。

蓝月儿看到燕孤行站在堤岸上,头戴破帽子,隔着困落日斜照而泛红的河水,朝她这边看,嘴唇有点震颤,好像想告诉她,时间从来就没有溜走,逝去的风筝又飘回来了,惟一的真实就是这一刻。

她看着他,仿佛看到一个最古老的承诺。

那些风筝终于在遥远的山脉上消失,护航的鸟儿却没有回来。那天的夕阳久久地低垂在天边,农夫一直留在田里,家家户户的房子也没升起炊烟,猫头鹰和夜莺以为还不是它们出没的时候,所以睡着懒觉,直到星星露脸,落日才肯下沉,那是乐城几百年来最长的一个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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