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洋海面上的霞美大岛就位在霞美列屿的中央地带。

大岛上形势极险,西南方向甚至全是立壁高崖,岩壁黝黑光亮,而底下便是万顷波涛,惊浪连连。

长年以来,霞美列屿一直是倭寇和东瀛浪人聚集之处,寻常百姓倒是少见,后来岛上势力虽一度易主,落入狼鬼手中,但一切状况仍无多大变化,一样是烧杀抢掠、你争我夺,只要记得将取得的金银财宝备上一份孝敬狼鬼,那就诸事太平。

经过昨夜的一场狂风暴雨,天空被洗刷得清亮无比,此时金阳升起,一束束澄光投注在蔚蓝海面上,耀眼却也宁静。

霍玄女被带上这霞美大岛已然一个多月了,虽住在搭建得不算精致的石屋中,日常生活的种种也比不上连环岛周全,但这儿的日出和落霞常是教她看得入迷,与迷雾海域外的连环岛相较,自有另一番醉人风情。

从未料及,除了连环岛以外,她还会在另一个海盗窝安然住下,而这海盗窝比起连环岛那充满慵懒氛围之地,更加的名实相副。

然,这儿其实危机四伏。

有倭寇、浪人、妓女,甚至是由中原、北洋一带逃亡过来的罪犯,如此环境并不适合安住,她却甘之如饴,说到底,只因为这里有他……静凝着面海的窗景,她不禁神思飞游。

“霍姊姊,你别要生他的气。”

心神被身后那柔软嗓音唤回,霍玄女旋身来到床榻边,在那趴伏着的姑娘身旁落坐。

“我能对谁生气?”她淡问。

凤宁芙眨了眨眸,脸容认真。“善棠哥哥呀,你们都不说话,这样不好。”

霍玄女微微一怔,垂下眼睫,过了会儿才道:“我没气恼他,也没有不同他说话。”反倒是那男人不理睬她才是真。

原先,不懂他掳劫她回霞美大岛的用意,还以为他就只因为心有不甘,全因她三番四次对他说谎,从他身旁逃开,才决定从连环手中夺回凤宁芙的同时,连她也顺手逮回。

直到他默许她去察看凤宁芙遭纹烙的背部,放任她点燃宁神香,将当时未醒的凤宁芙推往更深沉的黑境,好方便她用药粉先行蚀去经年累月留在那片背上的痕迹和染彩,帮凤宁芙度过了最难熬的一关之后,她不禁反覆思索,他逮她回来的真正目的。

“别动,我帮你擦净。”她掀开覆在凤宁芙裸背上的薄巾,那片纤背上敷着一层透明黏液,散发出淡淡腥味。

凤宁芙乖顺地伏着,秀鼻却皱了皱。

霍玄女瞄到她那模样,不由得牵唇——

“这是蛋清混着青芦草的汁液,多敷几回,你的背肤会变得更细致。”拧了拧湿帕,霍玄女仔细替她拭去,虽已将藏宝图从她背上除去,但成图过久,中间又曾补过几回颜色,肤上仍留下一层薄红。

凤宁芙叹了口气。“霍姊姊,无所谓的。”

她沉静一笑。“你无所谓,连环可不这么想。”

“啊?!”被这么一逗,凤宁芙小脸迅速染红,不禁结巴,“他他他……我、我才不管他怎么想呢。”

“他想你好好的,平安喜乐,一生再无灾难。”霍玄女静道,再次拧来干净的巾帕轻拭着。

她越来越肯定,那男人与义弟霍连环其实是同样的心思。

连环是不忍宁芙儿长久以来背负着凤氏家族如此重要的秘密,她守密者的身分老早便被凤氏的自家人泄漏出去,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从小到大,不知这姑娘受过多少苦、遇过几多险劫,正是如此,连环才要她出手毁图,将那重担从这凤家姑娘背上卸除。

至于那男人啊,虽将自个儿说得万分不堪,还道夺回宁芙儿便为取下那张藏宝图、垂涎凤氏宝藏,可他所想、所做,却也与连环不谋而合,纯然地为着宁芙儿着想。

若非如此,他不会二话不说,放任着她用药将图完全消蚀,图一旦从宁芙儿背上蚀去,就再无可能还原。

霍玄女至今尚有疑问的,是不明白他身为海宁凤家的子弟,为何对历代先祖所传下的东西毫无眷恋之情,说毁便毁,即便那一张藏宝图不该以那样的方式代代传承。

不是每个海宁凤氏的子弟,就得忠于自个儿族人,普天之下可没这条律法……

莫名的,她忆及他说这话的神态——英俊脸庞刷过冷厉和嘲讽,自厌中犹有愤懑。

她想去弄懂,可他却开始闪避。

他曾指责她欺他、骗他,这一点,她无言反驳,也不做辩解,反正她原就不是什么老实姑娘。可他不也一样欺瞒了她吗?即便问出,也不一定表示能得到真正答案。

石屋中陷入短暂寂静,霍玄女将装水的木盆放回架上,再回眸时,凤宁芙已将衣衫穿整完毕,十指梳拢着长发,而颊边红云仍在。

瞅着霍玄女,她腼觍牵唇,柔声道:“霍姊姊,我对连环也是……也是真心的,我是真心喜爱他的……”

霍玄女淡应了声,澄容虽是平静,但眸底轻烁辉芒。“连环是顶天立地的海上男儿,一旦认定便绝对专情,他不会负你的。”

凤宁芙下了榻,盈盈走来拉着她略凉的手,亦道——

“霍姊姊,我善棠哥哥也是顶天立地的海上儿郎,一旦认定,也是绝对的专情,只是他心里藏着一些事,教他动不动就想为难自己,像存心同自个儿过不去似的,拚了命想赎罪,你多担待他一些吧,好不?他实在是喜爱你的,倘若他惹得你不欢喜,我代他同你赔不是了,好不?”

霍玄女任由她握着,雪颜依然,只是心海已起波涛。

关于他的苦楚,她不想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若不是他甘心情愿对她言道,知与不知也无差别。

“没事的。”她反手按了按凤宁芙的柔荑,另一手则缓缓放在肚腹上,眉眸轻敛,不知怎地,竟有一丝奇异的神气。“没事的……”

“可善棠哥哥他——”

“宁芙儿。”石屋门外陡地响起男子的低沉唤声。

凤宁芙冲着霍玄女眨了眨眼,又掀了掀唇,未竟之语不及道出,“唉”地叹了声,这才松开小手去将那扇门开启。

门外,英挺身影伫立,玄目冷峻,淡睨了眼立在门旁的凤宁芙,随即视线掠过她,投注在静立窗边的雪发姑娘身上。

“善棠哥哥,霍姊姊已替我瞧完背啦,你若无事,就同她聊聊……你肯定有不少话要同她说的,不是吗?”后头的一句,凤宁芙说得语重心长,似有深意。

见他仍杵着不动,她干脆伸手将他拉进,自个儿倒跃到门外去了。“你们好好说说。”说着,她旋身跑开。

凤善棠不动,仅深沉地直视着那抹雪影。

自上岸,他便拨了这处面海的石屋给她独自住下,还不准其他人随意接近,就连他自身也在这限制范围之内,不得再轻易靠近。

他内在已矛盾地分裂出两个自己——

他想要她,她合该是他的,教他极度地渴望,渴望得身体发痛,有种奋不顾身要去抓牢她的冲动。

但这姑娘不仅面貌似雪,心亦似雪。

他一次又一次地握在掌中,却一次又一次落空,他该让皓雪澄清,抑或执意且恶劣地将她拖进他混浊污秽的天地?

在那好教人窒息的注视下,霍玄女神情沉静,润了润唇打破沉默——

“你是来察看那几张假的藏宝图做得如何吗?”

凤善棠仍定定瞅着,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霍玄女继而道:“我已经完成了五张,你可以看看。”

她移向桌边,他先是让目光随她移动,跟着才走了过来。

他的靠近让她自然而然地心跳促急,悄悄压抑着,她将几张类似人皮的玩意儿摊在他面前桌上。

可那玩意儿当然不是人皮,而是取刚出生不久的猪仔嫩皮,再下工夫处理过后的成品。

十几日前,凤善棠让光头大魁送来七、八张猪仔嫩皮,还带来各色染料和用具,说是要她在每张猪皮上黥刺。

他还给了她几张图样,要她临摹,那些图样乍看之下挺像先前在宁芙儿背上所见的凤氏藏宝图,实则不然,详细一瞧,他根本是拿着各海域地图作底,在上头又加油添醋一番。

他自个儿不愿来,却派手下过来。

大魁将东西送来时,把话说得支支吾吾的,可霍玄女瞧了几眼,见每张图样上皆画出宝藏记号,有的刻在某座岛上,有的写在某座山里头,有的又标示在某处深海当中,然后再摸了摸那几块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猪皮,触感与人的肌肤相近,她便心知肚明了,已能猜出这般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哪般。

见一叠图推到桌前来,凤善棠下意识取起一张细瞧,发现上头的黥刺和染彩手法相当细腻,色调偏沉,像是皮肤下鲜血干涸后,避无可避地混进黥纹图中的感觉。

霍玄女沉静又道:“这图……拿来以假乱真应是不错。”

手心按在肚腹上,她小心地坐了下来。

这些天,她小手常不受控制地去抚按同一个地方,彷佛里头藏着什么宝贝儿,只她一个知道。

凤善棠迅速瞧向她,深瞳幽峻,见她再次轻启朱唇——

“宁芙姑娘背上的图虽已除去,但危机仍在,若拿假的藏宝图来混淆江湖上一些有心人士,注意力一旦转移,凤家应当能太平下来。”

凤善棠心中对她有着数不尽的欣赏。

这姑娘见微知着的能耐他早也领教过,仍每每教他讶然澎湃。

他取了一张假藏宝图收进怀中,目光仍直勾勾锁住她,声略沉地道:“我已将消息散发,让江湖、海上各路人马全都知晓,海宁凤氏的藏宝图守密人落在东瀛狼鬼手里。”

“而藏宝图也已问世。”霍玄女瞄着亲手黥刺的纹图,颔首,微微一叹,“届时,东瀛狼鬼便成众矢之的,而霞美列屿将掀起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吗?”

手指似有自个儿的意识,轻捏她凝白下颚,抬起。他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诡谲语气道:“东瀛狼鬼恶名昭彰,人人得以诛之,得凤氏藏宝图而受八方所攻,死于非命亦是预料中的事。”

霍玄女试着想从那对神俊眸中读出他的企图,微酸微疼的感觉再次在胸中漫开,她润唇轻语——

“狼鬼倘若真坏,是十恶不赦之徒,就不会表面上与人口贩子接洽,暗地里却循线上查,一路追踪,将挂羊头卖狗肉的东云寺尽数毁去,救下受囚的姑娘,将她们一个个送回亲人身旁。”

凤善棠明显一怔,手陡地从她脸上撤回,峻颊在她的注视下竟冒出可疑的红晕。“大魁这该死的家伙!”还以为是底下亲信难敌她的“诱拐”,把自家主爷给卖了。

尽管他声音含在嘴里低低诅咒,霍玄女仍是听见了,道:“为什么骂大魁?他什么也没对我说。”

雪容淡凝,她深吸了口气,冰嗓微颤又语——

“但是,就算你们谁都不说,我有眼睛、有耳朵,还有脑子,难道不会去看、去听,不懂得仔细斟酌吗?我……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狼鬼不是真要将自个儿变成狼鬼,我知道的……”

老天……

他模模糊糊听见自己的叹声,整个人教她此刻的神态所眩惑,那想拥她入怀、狠狠抱住她的欲望陡地在体内翻腾,汹涌不止。

蓦然间,他发烫的掌心一把抓住她的柔荑,握得那样紧,薄唇略掀,似有许多话欲要言出,而目光吞噬着她。

那手掌的力道好大,霍玄女任由着他,他欲言又止,她也不勉强,只细细扬唇,淡语——

“你救了不少姑娘,都是花样年华的闺女儿,想必有许多姑娘心仪你,想来个以身相许吧?”

他五官一绷,没料及她话锋一转,会问出如此问题。

“我没有……没谁心仪我,我、我也没喜爱谁。”只除了眼前这雪姑娘,他谁也不希罕,但他和她……有可能吗?

闻言,霍玄女沉静地点了点头,却是无语,未受他“魔掌”钳制的一手又自然地按在肚腹上。

不仅他对她适才问出的话感到怔然,连她自个儿都给愣住了,那语调虽淡,带着调侃,却透出酸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为着男人染上嫉妒、吃醋的恶习。

她喜爱他,为他倾心,那不再纯粹是她的事吗?

此时,凤善棠终于察觉到自己过重的手劲,不由得一松。

他气息微浓地沉吟了会儿,眉眼冷肃,再次掀唇道:“我过来,除了假图之事,主要还有一事对你说。”

霍玄女感受到他的严肃和认真,心一震,扬眉瞧他。“什么事?”

他抿抿唇。“今晨,‘海苍号’那边的弟兄传来消息,派出去侦查的小翼发现霞美列屿三百里外的海域上,出现了插有‘五色火’旗帜的连环岛船只,是你义弟霍连环的武装船队,正往这里包围,估量再过不久会有一场斗事。”

闻言,霍玄女微怔,随即回过神来,随道:“连环是为宁芙姑娘和我而来的,你把他的姑娘还给他,然后让我跟他说吧……我、我不希望见你们又起冲突了。”

他炯瞳微眯,又拿那种饥渴灼热的目光用力地吞噬她。

猛然间,他铁臂一张,倾身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讶然的轻呼下将她整个人足不沾尘地锁进臂弯中。

他的怀抱一贯地野蛮,俊脸贴在她耳侧,嗅着雪发上的香气。

“善棠……”她叹息。

他却道:“我已做安排,你随着你义弟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再也不要回来?!

再也、再也不要回来?!

这算什么?!霍玄女全然不懂了。

到头来,他仍是什么也不愿说吗?仍是要她自个儿去想、去猜。

可这一回,她当真抓不住一丝头绪,她的心彷佛被高高吊起,那不好的预感如此强烈,她像是失了舵的船,在茫茫大海中流浪。

再也潇洒不起来,她没办法由他身旁再一次走开,这么沉静地一走了之,甚至从此不再见面,各在天涯一角,老死不相往来。她做不到了。

此一时际,轰隆隆的炮声一阵强过一阵,在耀眼日阳下爆开朵朵烟尘,亦炸得人心惶惶。

不仅仅霞美大岛挨轰,整座列屿全笼罩在炮火下,即便处在偏僻的西侧石屋,仍隐约听见岛上那些倭人叫嚣之声。

“霍大姑娘,不走不成的,棠少交给咱儿这重责大任,得送你平安上连环岛的船,要是出啥儿差池,咱儿往后还见不见人呀!”大魁像黏糖般绕着霍玄女打转,

一会儿紧跟在她身后踱来踱去,一会儿又挨在身边求着,若非想这姑娘是自家主子心头上一块肉,他早一记手刀将她劈昏,直接抬上等在底下岸边的小翼还快些。

“连环岛的船上岸了吗?”她问,走出石屋眺望海面,金阳下的海弥漫着薄尘,拂扬她雪发薄身的风满是硝烟味。

大魁自然是眼巴巴地跟出来,大叹——

“他们的主船发第一声炮响,其他已就定位的船只立即回应,纷纷发动突击,不到半个时辰就轰掉六、七艘倭船,早抢上岸来啦。所以霍大姑娘,这霞美大岛现下已乱成一团,棠少要咱儿护着你乘小翼离开,是怕那些倭寇、浪人趁乱伤害了你,可不是担心连环岛的人。”

“他人呢?”

霍玄女心扯紧,呼吸急迫,那不安感越来越重,她不禁来回踱方步,脑中急思,“他是不打算要这霞美大岛,才放任连环岛的武装船发炮轰击,让底下那些倭人自求多福吗?”陡然一顿,她小脸出现从未有过的狂乱——

“不行,按他的脾性,根本懒得向谁多解释些什么,若然和连环对上,肯定要打起来的。”

大魁心一狠,决定放弃继续劝说,暗中选着时机出手,打算将这姑娘直接扛着跑,嘴里道——

“甭挂心,棠少有他自个儿的安排,一切全按着计画进行哩!咱儿这厢先对不住啦!哇啊~~咦?!耶?!”他突然扑向姑娘,却是抱了个空,还因用力过猛跌个狗吃屎,连翻两个跟头。

这一厢,霍玄女早已撩起白衫裙摆跑得老远,往大岛炮火连连的那一端飞奔。

胸腔涨痛,心口狂跳,霍玄女奋力跑着,大口、大口地喘息。

原泊在岸边的大小倭船不是被轰垮,便是被岛上倭人用来逃命,纷纷往海上去,四散流离。

景况虽乱,但已明显受到掌控。

“大姑娘!”有人惊喜地喊住她,一侧眸,是连环岛上几名追随在霍连环身边多年的手下。

“大姑娘,找到你实在太好了,凤家那宁芙姑娘也给寻到,就安置在那儿,你俩儿都平安无事,二爷心里一块大石终能放下啦。”

此时见到霍玄女,凤宁芙如同遇见救星,忙跑了过来,急道:“霍姊姊,你同连环说,要他别和善棠哥哥斗了,好不好?他听你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霍玄女没心思多说,劈头便朝着那名手下问:“你二爷呢?”

那汉子尚未回答,不远处,另一名手下匆匆跑来,边挥着大刀扬声急嚷——

“喂~~二爷在崖岸上逮到东瀛狼鬼!正与那厮大战三百回合,众兄弟们,快过去给二爷呐喊助威啊!”

两姑娘相互一觑,脸容同时惨白,随即提裙往崖岸边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