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营,蓟奴里即刻派人押送着沈相家人包括主子奴婢共十三口人到方才谈判的地点,余庆也派人押送北戎俘虏并细作共一百一十六人过来。双方亲点人数,交换了俘虏。

一进濠州城,柔真郡主顿时又成为冷艳高贵的宗室女儿,高昂着头,目光倨傲。濠州知州率着手下文官上前行礼,恭谨地说:“下官陈维直见过沈老夫人、柔真郡主。两位夫人一路辛苦了,下官已经叫人收拾好院落,请移驾到敝府下榻。”

见只有他来迎接,柔真郡主不快地说:“怎么不见都总管余大人?”

“北戎围城,军务繁忙,余都总管身先士卒,一直守在城头。郡主若是有要紧事,下官去请他过来。”

柔真郡主不置是否,冷淡地哼一声,弯身钻进轿子。到知州府邸,喝过茶稍作休息,说:“陈大人,请你把阮五姑娘叫过来。”

知州微微蹙眉,心道,阮五姑娘岂是随叫随到之人,又岂是随便个人就能叫过来的?“郡主与老夫人先休息休息,要见什么人,晚点下官再替你们安排。”

柔真郡主勃然变色,一拍桌子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老夫人拉长多音叫了一声:“柔真。”

柔真郡主悻悻然地扭过头。

沈老夫人冲知州摆摆手说:“陈大人,辛苦你了,你且去忙吧。”

濠州知州如获大释,连忙行礼告退。等他一走,沈老夫人沉下脸说:“柔真,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在他人屋檐之下,且低调一点。”

“母亲,什么叫在他人屋檐之下?大周朝还在,我还是大周宗室女儿。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平民之女我召见不得吗?分明是这些人见咱们遭难了,一个一个便变了嘴脸。不来迎接不说,连见个人都推三阻四。”

沈画低声说:“娘,到底这回是她助咱们脱险的咱们受了她的恩惠。”

柔真郡主脸色缓和,说:“画儿,咱们没受她恩惠,她恨死咱们一大家子,又怎么会真心实意想救咱们?只不过是怕落个见死不救的罪名,所以才帮我们。若不是我算准她这一点,你只怕还在那帮蛮夷手里。再说咱们还没有脱险呢,北戎兵雄马壮,濠州城只怕守不了多久,得叫人送咱们出去,这帮人只有她使唤得动。”

想到可能再度落入北戎人手里大家都变了脸色。特别是沈画,浑身颤抖。

沈老夫人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站起来说:“我乏了。”

侍立在她身后的老嬷嬷赶紧扶着她进里屋躺下,低声说:“老夫人,那桩事要早做决断。依我之见,不为老太爷的心愿,便是为了姑娘也应该认。”

沈老夫人疲倦地闭上眼睛,一会儿,叹口气说:“那就麻烦你跑一趟。”

老嬷嬷点点头,退出去,叫沈家下人套车直奔都总管府,递上沈老夫人的名贴求见都总管夫人。双方见面,少不了一番寒喧,而后老嬷嬷说:“于夫人,今日有桩重要的事情,想托夫人做个中人。

冬雪说:“嬷嬷不必客气有事尽管直说。”

“我家老太爷临终之前,一直嘱咐老夫人要让阮五姑娘认祖归宗,只因为从前闹得不太愉快双方都不好拉下脸面。听说夫人是防,

五姑娘的姊妹,所以我家老夫人想托夫人递个话给阮五姑娘。我家老太爷尚在头七若是现在认,时机也十分合适。”

冬雪和郑嬷嬷面面相觑,片刻说:“带个话儿倒是易如反掌,只是从前那么多纠纷,一时半会儿怕是理不出个结果。”

老嬷嬷叹口气说:“求仁得仁即可,只希望夫人跟五姑娘说一声,老太爷临去之前,翻来覆去念叨这桩事。再说,有个正儿八经的出身对五姑娘也有好处,当初太后娘娘下旨赐婚只说是沈大姑娘”

最后一句意谓深长,冬雪与郑嬷嬷又相视一眼,没有吱声。

等沈家老嬷嬷走后,郑嬷嬷到杏huā巷,把事情原委详细说了一遍,未了补充一句:“或许真是良心发现了,觉得亏待了姑娘。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阮碧不屑地哼了一声。以沈密之精明,即使一时不察,事后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呢?只是知道得罪不起太后,将错就错而已,临死前这番惺惺作态,不过是求个心安理得。“嬷嬷,你告诉她,我不识沈字如何写。”

话很快传回沈老夫人那里,她生气地说:“罢了,罢了,原是一番好意,倒给她机会踩我们一脚。”

安宁的日牟只过一天。

十月二十二日,北戎汗王蓟奴里亲自指挥六万北路军再度攻打濠州城,动用抛石车两千五百多辆,强弩三千多床,攻城车三十辆。日夜无休,不停炮轰。起初,濠州城以火雷还击,双方相持不下,死伤相当。第三日,濠州城内火雷用尽,开始使用石弹还击,但是相比于北戎狂风暴雨般打击,仅拥有五百辆抛石车的濠州城的还击显得十分疲软,好在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射击孔阻挡了北戎推进速度。第五日,护城壕已经被石弹填平,濠州城守兵伤亡过多,人手不足,不得不组织城中成年女性负责工程作业和运输战材。第六日,气温陡降,一直飘着细雪。石弹垒到半个城墙高,密密麻麻的射击孔被堵住了大半。北戎的攻城部队在盾车掩护之下,和攻城车越过了护城壕一一一一一一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知道,濠州城气数将尽,回天无力。

“五姑娘,我方才查看过,南城门外的北戎军以步兵为主,人数不少,却不足为惧。我已经跟顾少爷说好了,等一下由他带着一千骑兵护送你冲出去。”余庆已经数天没有合眼,眼圈黑黑,一脸胡渣。

“我走了,你们呢?”城中兵力锐减,带走一千,就所剩无几了。

余庆毫不犹豫地说:“自然是与濠州城共存亡。”阮碧淡淡地问:“既然你们能与濠州城共存亡,我就不能吗?”余庆又吃惊又感动地看她一眼,正想说话,听外面侍卫朗声说:“报,西侧角楼塌倒,城墙裂开一缝。”“姑娘,余庆无能,守不住濠州垢,还望姑娘速速离开,不要让我有负王爷所托。”说罢,冲阮碧一抱拳,急冲冲地走出指挥室,到西边角楼查看城墙裂缝。

阮碧依然站在指挥室窗前,看着外面,漫天箭雨,守城士兵的尸体或趴在垛墙上,或横在城墙中间,生命着实脆弱,看得她眼睛发涩。

一会儿,感觉到有人进来,转头一看,原来是柔真郡主和沈画。“你们来做什么?”

“快叫人送我们走。”“连守城的人都不够,哪里还能派出人送你们走,再说又能往哪里走?没看蓟奴里把城围得水泄不通。”

“你骗谁?刚才我听到余庆的话了。凭什么送你就有一千人,凭什么送我们就没有人,我女儿才是晋王的未婚妻。”柔真郡主歇斯底里地叫嚷着。

阮碧厌恶地看她一眼,转头继续看着城下,才一会儿功夫,攻城车都已经排好阵形了。以濠州城的部署,大概还能坚持到天黑,蓟奴里说七天之内破城,还真是没有估错。

想到逃生无望,想到再度落到北戎人手里的悲惨下场,想到卢旺那张满是刀疤的老脸,柔真郡主又怕又恨,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不怕死,我先送你去死。”说罢,冲上去用力一推。

猝不及防之下,阮碧被推个正着,身子后仰,一个倒葱栽也窗外。

从城楼的屋檐上滚了上去,好在衣角被飞檐勾住,整人在半空荡来荡去。城楼高耸,近处攻城的先锋部队看不到,紧随其后的指挥车上的敦律贺、蓟奴里等一干将领却看得一清二楚。敦律贺迅速地拔出箭,搭弓瞄准,等蓟奴里想喝止,箭已经离弦而出。

蓟奴里勃然大怒,瞪着他问:“敦律将军,我不是交待过你,要活捉阮五吗?”

敦律贺说:“汗王,细作都说过震天雷埋在土里是此女想出来的,余庆不在濠州时,也是此女指挥城防。可见此女在濠州将士心目里地位非同一般,所谓擒贼先擒王,此女一死,濠州城指定士气消散。

咱们不必再多费力气,就可夺取此城,何乐而不为?难道在汗王的心目里,这个异族女子的一条性命比咱们几百几千将士的性命还重要?”蓟奴里气得嘴唇都发颤,说:“你在说什么!”

敦律贺直视着他说:“汗王,我们摩那部听命于真正的雄鹰。”言下之意,就是你不是真正的雄鹰。

“好好好。”蓟奴里怒极反笑“敦律贺,我希望有天,你不要为这句话后悔。”说罢,再不看他一眼,转头看着濠州城。

敦律贺那箭力道十足,去势汹汹,眼看就要射中阮碧,却见打横里飞出一箭,正好将它撞飞。跟着一个人翻出窗子,三下两下落到阮碧身边。

“顾小白!”梅达惊讶地说“他也在濠州城里?”

敦律贺一听是顾小白,顿时红了眼鼻,又拉开弓,又是嗖嗖几箭。

屋檐上不好站立,极容易成为箭靶子,顾小白知道不能久留,撕开阮碧缠在屋檐上的裙角,抱着她就往下跳。但还是迟了,躲开了敦律贺的第一箭第二箭,却没有躲开第三支,箭穿过阮碧的肩膀射中顾小白胸口,两人一起跌落到城墙上……

柔真郡主这会儿稍微清醒了一些,知道自己闯了祸,拉着沈画冲出指挥室。沈姆担心顾小白,频频回首。

柔真郡主攥她一把说:“别傻了,这小子眼里只有那个小贱人,为了她是命也不顾了。这城守不住了,咱们快去寻身衣服换上,等一下混在难民里,城破里就跟着冲”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圆睁双眼,不敢相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只见一支箭穿过胸口,鲜血滴滴。她“啊”了一声,缓缓软倒。

沈画骇然失色,抱住她,拼命地叫喊着:“娘,娘来人呀,救救我……”可是这个时侯,谁还顾得上谁呢?

她叫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过来看一眼,而柔真郡主的身体却开始渐渐变冷了。

她只能紧紧抱住她,把脑袋埋在她脖颈间,不停地流泪。雪越下越大,落了她一身,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她的心也渐渐凝结成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响起雷鸣般的欢呼。

她被惊醒,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士兵们纷纷抛了武器,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而城头上不知道何时竖起一面织着青龙的旗帜,上面绣着斗大的“晋”字,迎风招展,猎猎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