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碧让云英把信送到晋王府后,等了一宿,没有等到回信,却先等来了惠文长公主府的马车。随车而来的崔九说,长公主十分想念五姑娘,想接到公主府小住两日。老夫人自然欢天喜地,只差用大红布将阮碧包裹好送上。

到公主府,崔九直接领她到上次住过的秋华苑。梳洗一番后,又引着她到长公主寝殿的东侧殿,笑眯眯地说:“长公主这会儿还在静坐吐纳,五姑娘稍坐片刻。”说罢,退到门口,拍拍手,便有侍女送上各色水果和茶水点心。

许是心虚,总觉得这回的邀请暗藏着玄机,阮碧心神不宁,哪里还有心思吃喝?

过着半刻钟,听得脚步声咚咚咚地由远及近,跟着响起顾小白的声音:“崔九,奶奶这么着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呀?”这句话说完,他已经走到侧殿门口,也看到殿里垂眸端坐的阮碧,顿时怔住了。

“长公主找大少爷,自然有事。只是究竟何事,崔九却是不知。这会儿长公主还在静坐吐纳,大少爷不如先等一下,喝喝茶吃吃点心,正好也陪阮五姑娘说会儿话。”崔九笑眯眯地说着,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顾小白嗯了一声,迳直走到阮碧对面坐下,却不看她,架起二郎腿,偏头研究桌几上的糕点。看了半天,挑了一块玫瑰糕咬着。吃完一块,长公主没有来,又拿起一块绿豆糖吃着。连吃两块糕点,自然口渴难耐,端起茶杯慢腾腾地喝着,眼睛藏在茶盖后面,偷偷地瞄阮碧一眼。见她垂首低眸如同老僧入定,着实无趣,又心生不满,将茶杯“咚”的一声放在茶几上,说:“这茶都凉了,叫人怎么喝?”

一旁站着的侍女赶紧上前端走茶杯,另外又奉上一杯茶。

顾小白端起尝了一口,又重重放下,说:“想烫死本少爷呀。”

一旁的侍女眼圈急得脸都红了,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不明白平时大大咧咧的大少爷怎么忽然吹毛求疵了。她们都是精心调教过的,奉茶时,用手心测过温,绝不会奉太烫的茶。茶凉了也会立刻端下,另外换上温茶。

阮碧早明白顾小白在挑事,寻思着若是自己不做点什么,这位大少爷可能会一直闹下去。于是,站了起来,把自己那杯茶端过去,递给他说:“这茶我还没有喝过,温度应该刚好,顾少爷要是不嫌弃,先喝这一杯吧。”

顾小白看她一眼,想说,谁稀罕你的茶?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伸出去了,顿时大为尴尬,连忙拿过,慌不迭地揭起茶盖喝着,掩饰自己的失态。一口气喝光,放下茶杯,还是窘,又拿过一块玫瑰糕咬着。

旁边的侍女惊诧地看着他,要知道阮碧的这杯茶泡上的时间更早,只怕真的凉了。

阮碧看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糕点,腮梆子一鼓一鼓,象是斗气的小孩子,心里微乐。又看他左脸颊一道细细的伤痕,问:“你这脸怎么受伤的?”

顾小白摸摸脸颊,闷声闷气地说:“跟人打架时,让人抓的。”顿了顿,强调一句,“我没吃亏,我把他鼻子打出血了。”

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犹带着孩子气的话,阮碧想笑,又怕他误会,但到底一丝笑意还是浮上眼底。

顾小白偷眼看她,见她眼眸一丝温柔笑意,越发窘迫,屁股象是长了刺,想拔腿就走。脑海里却又忽然闪过那日递过花钿时她的莞尔微笑,这些刺顿时便都变成了藤蔓,死死地缠住他,他让动弹不得,也不想动弹。

站在门口的崔九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走进正殿,惠文长公主正趴在榻上,闭着眼睛,两个侍女蹲在旁边用花梨木捶棒轻轻敲打着她的背。听到脚步声,长公主睁开眼睛,问:“怎么样了?”

“长公主英明,大少爷确实是和五姑娘闹别扭了。”

“我就说嘛,好端端在阮府受了伤,又不肯跟我说原因。这阵子成天打架,肯定有古怪。”长公主说着,摆摆手,示意侍女退下,翻身坐起,叹口气说,“小白果然长大了,从前跟我可是无话不说的。”

“长公主前几日不还说,大少爷老不长大,叫人操心吗不跳字。

“是呀,可是真长大,又舍不得。” 长公主感叹地说,“崔九,你去把小白叫过来。”

崔九应声出去,片刻带了顾小白过来。

还没进门槛,顾小白先嚷嚷了:“奶奶,你这么着急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什么事?”长公主白他一眼说,“你且跟我说说,这几**都在忙什么?”

顾小白心虚,小声嘀咕:“我还能忙什么?不都在国子监上学吗不跳字。

“你骗谁呢?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天天逃课,到处跟人打架斗殴。前几日跟杜尚书的儿子在街头打群架,闹得整条街都水泄不通,打烂了好几个百姓的生计,他们都跑我这里告状了。还有,听说你跟卢詹事的儿子呼卢喝雉,把他家的传家宝都赢回来了?”

“奶奶,你别听他们胡说,我哪里有到处打架斗殴?是比赛骑射,较量技击。至于杜国华,是他无端端挡我路,还叫我让开,挨揍也是活该。”

“那卢詹事家的传家宝呢?”

顾小白不屑地说:“是卢俊卿自己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再说他那传家宝,我还看不上眼,不就一个佛像吗?咱们家里多着。他老娘又哭哭啼啼的,我早叫人送回去了。”

“卢詹事夫人笃信佛教,那尊佛像是恩师所赠,输掉佛像是败家之兆,她还能不哭吗?你送回去就好了,以后可不许这么干了。”长公主舒口气说,“从前你爷爷怕你养成你爹爹的性情,放任你在外头胡闹,如今你岁数渐长,也该收收心了,把精力用在正途才是,再过两年都该娶妻生子了。”

听到娶妻生子,又想到东侧殿坐着的阮碧,顾小白双颊腾的红了。

长公主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拉过他,帮他掸去衣襟上的糕点粉末。“去国子监吧,别再打架,安安份份地读书。”

顾小白点点头,转身走了。

等他走远,大公主又叫崔九把阮碧叫过来,问:“我听东平侯夫人说,这阵子你们府里热闹异常,好些公卿夫人上门拜访,每回还都让你出来作陪,可是真的?”

“倒没有叫我作陪,只是听说我是紫英真人的弟子,都想着见一面。”提到这事,阮碧微微蹙眉,老夫人大张旗鼓地放话出去,说沈府想要认她回去,那些平日并无多少往来的公卿夫人见有热闹,纷纷上门拜访,且非要看她一眼不可。

长公主冷哼一声说:“你就别替你祖母遮遮掩掩了。紫英真人收你为徒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也没见那些人赶着上门看。分明是因为……刚刚闹起的这桩烂事——你祖母也真是,既然不想让沈府认你回去,又何必到处宣扬?闹得天下皆知。还让你一个未出阁的闺秀,整天抛头露面,跟那些三姑六婆搅到一块儿。”

言辞涉及尊长,阮碧自然不敢出声。

“……这桩事,我会跟派人跟你祖母说的。你且安心在我府里住着,等事情消停后再回去吧。”

听到这里,阮碧恍然大悟,原来惠文长公主不喜欢自己被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所以接自己到长公主府里。虽说可能部分出于私心,但阮碧还是感动,因为终于有个人替她设想。这一场认祖归宗的闹剧里,她是当事人,每个人都在她身上较劲,却没有人问过她的感受。

站起来,端端正正地曲膝一礼。“多谢长公主厚爱。”

长公主见她知情识趣,一点即通,心里欢喜,拉着她起来。“好孩子,别说这种见外的话。你我许是天生有缘,我一见你面,就觉得很亲切,真象戏文唱的,可能前世见过。”

别人要是说这话,阮碧多半要掂量掂量其中的水份。但是她这么说,只觉得字字出自肺腑。以她的身份,完全没有必要跟自己虚与蛇委,何况她还不计较自己的出生身极力最合顾小白与自己……只是这番盛情,何以为报?若是有天东窗事发……

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担心,阮碧垂下头。

长公主拍拍她的手说:“好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跟上回一样,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跟崔九说。要是想清静,后花园随便你逛。要是闷了,就把静宜接过来一起玩。”

阮碧点点头。

长公主这才松开她手,说:“崔九,你带五姑娘去秋华苑歇息吧,叫她们好生侍候。”

“是。”

崔九领着阮碧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忽听长公主说:“对了,你师傅可跟你说过什么?怎么好端端忽然闭关,又没有说开关的时间?”

阮碧摇摇头,心虚地说:“她只跟我说要闭关一阵子,并没有说原因和时间。”

“嗯,她一闭关,我便是想找个说话的人都难了。”长公主长叹口气,摆摆手。

阮碧又冲她一礼,这才回秋华苑。

院子中间的那株枫树红透了,叶子比上回见时稀疏些许,鲜红如画,绚烂夺目。只是,风一吹,叶子便四处纷飞,零落成泥。阮碧不由地心生感慨,自己貌似得到诸方关注,倍受万千宠爱,实则跟这树红叶一样,战战兢兢,风一吹,也就落了。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