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建国时,西南有后蜀,东南有南唐,西边有吐蕃诸部党项,北边有契丹北戎,仅据中原一小片,且又是几经战乱,民不聊生,国力衰弱。仓促间把皇旗竖起,其他方面就无力讲究,特别是皇宫,十分局促。后来虽几次修饬扩建,革去狭陋,但因为占地不广,始终离着气象恢宏有着一定的距离。

不过,虽不恢宏,气派森严却是无疑。特别身处其中,看红墙青瓦、重重宫门之间一列列太监与宫女垂首敛目肃立,一动不动,似是木胎泥塑,皇家的肃穆气息便扑面而来。

九月十六日,阮碧随紫英真人再度入宫。

今日天色不错,阳光普照,温暖而不耀眼。进入宫门后,未曾见太后,直接由太监领到御花园的一处凉亭内,时值仲秋,一路树木尽染秋华,十分赏人悦目。凉亭叫“枕梦亭”,北边是一个弧度很小的缓坡,遍植菊花,黄蕊吐香,心旷神怡。

紫英真人进凉亭坐下后,就一直看着缓坡的菊黄,眉间郁郁,似有怀念之意。

半晌,听她感慨地说:“我和先帝最后一次对弈便是在这里,也是菊月(九月),当时官家还未晋位太子,在旁边煮茶侍候。”顿了顿,叹口气说,“明明是往事,却又历历在目。”

紫英真人的过去,阮碧是打听过的,但只是一鳞半爪。听这番话,她与先帝分明交情甚深,曾经对弈饮茶,还不只一次。连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官家都要在旁边侍候,可见地位卓然。仔细想了想,十二年前,紫英真人在玉虚观修行,声名鹊起,半年后先帝封她为金甲羽客,召她进宫为妃子讲经——于是她结交了当时的瑞妃如今的太后,再后来赵皇后嫁给三皇子……如此说来,官家即位也有她一份功劳。

关于官家继承皇位的那场夺嫡大战,这几天阮碧也在老夫人嘴里打探过。因为时间有点久,又因为老夫人一直处于内宅,而夺嫡大战发生期间文孝公已经不在了,阮府又一直置身事外,所以老夫人并不清楚内幕,语焉不详,只说有一段时间,天黑后,京城百姓都不敢到处乱走,深怕一不留神惹上祸事。

不过,当年夺嫡大战惨烈是可想而知的。先帝共有七子,除五皇子少年早夭,余下六个皇子或全家问斩,或贬为庶民,或囚居高墙,或疯疯癫癫,最后仅剩瑞妃生的两个皇子安好无恙,一个继承大统,另一个在西北战场接管了兴平军——兴平军是太宗皇帝一手建立的禁军中最精锐的一支,晋王接管之前,定国公为帅。

庆和二十二年,夺嫡大战落下帷幕,先帝正式诏告天下立二十二岁的三皇子为太子。也就是那年,八岁的四姑娘选为花童入宫为先帝祝寿,过完天禧节没有多久,先帝就病故了。官家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嘉平,立赵氏为皇后。同年,延平侯府谢明珂入宫为淑仪,当时她十九岁,已经属于老姑娘了。以她的姿色相信不会没有人家求娶,至于因何一直不曾婚配,除了当事人,恐怕谁也说不清楚了。

“皇上驾到。”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此起伏彼,由远及近,打断阮碧的沉思。

她顺着声音方向看了一眼,只见远远一列人过来,前面是引路太监,紧随的是身着暗紫常服的皇帝,身材高大,就是显得有点单薄,隔着远,看不清楚容颜。

紫英真人朝阮碧使个眼色,她识趣地低下头退到一侧。

过着半盏茶功夫,脚步声靠近凉亭,紫英真人站起来朗声说:“紫英见过官家。”

阮碧赶紧跪到地上磕头。

“平声。”声音不高不低,不徐不缓,自有一种威严。

阮碧从地上爬起,依然垂头站着,眼角余光看到一截暗紫色的锦袍,慢慢地踱到石椅边坐下。

皇帝说:“真人怎么想起邀朕对弈?”

紫英真人也坐下,说:“重阳那日,我于玉虚观里静坐,神游三清境,遇到先帝,邀我对弈,一局正厮杀过半,有野猫落我窗台,我骤然惊醒,再难离境坐忘。想起此局未了,终究是憾事。心里唠叨良久,便想邀官家一弈。官家与先帝棋风一路,足可补我遗憾。”

阮碧暗赞,好一个借口,又是先帝,又是对弈,又是三清境,又是离境坐忘。

果然听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真人在三清境见到父皇了?他可还好?因何总不入我梦?”三清境,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在那里见到,意味着宣宗皇帝成仙了,他自然激动。

“圣颜依然,官家不必挂心。”

皇帝欣慰地宣号:“善哉善哉。”

随侍太监已经摆上棋盘棋子,两人执子缓落。

片刻,紫英真人叹息地说:“当年与先帝最后一弈也是在这枕梦亭,也是菊花遍野的时候,可惜也是对局过半,西北来了战报,每每想起,总是心里怅然。”

皇帝笑着说:“今日朕定陪真人厮杀一局,不让憾事重演。”

“官家政务繁忙,能拨冗赴约已是不易,紫英岂敢再过多奢求?”紫英真人客气地说着,眼角余光瞥阮碧一眼,心想你怎么还没有行动呀?皇帝向来由着性子,能坐多久难说了。

过了半盏茶,阮碧缓缓地抬头看皇帝一眼,迅速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如此三次,皇帝感觉到了,不悦地皱眉瞅她一眼,对紫英真人:“你今日带来的道童当真无礼。”

阮碧赶紧跪下,说:“陛下请恕罪。”

紫英真人也说:“官家,今日随我来的是我俗家弟子,只是穿着道袍。”

“你俗家弟子?”皇帝微微诧异,“就是阮侍郎的女儿?那个做歪诗——忽闻公主要赋诗,晴空霹雳滚滚来。”

他记忆力真好,阮碧大汗。

“正是。”

皇帝面色稍霁,说:“抬起头来。”

阮碧依言抬起头,坦然地目视皇帝。

皇帝看她容颜如雪,一身道袍,颇有点飘然出尘的光景,心里的恼怒先消了三分。“方才因何频频抬眸看朕?”

阮碧莞尔一笑,说:“陛下请恕罪,我是替我家四姐看的。”

皇帝诧异地问:“此话何意?”

“我家四姐在庆和二十二年曾选为花童,入宫为先帝庆寿,见过陛下一面,每每跟我说起,都说陛下貌如子建潘安,世间少有人能及。昨日听说我今日随师傅进宫,可能会一睹圣颜,便再三央我,要替她多看几眼,回去好说与她听。是以方才小女子便频频偷看陛下,还请陛下恕我无罪。”

世间男子多数喜欢少女,何况一个少女嘴里脆生生地说,另一个少女从庆和二十二到嘉平六年一直都在称赞他的容颜,皇帝虽然听多了奉承,还是觉得每个毛孔都如春风涤荡过般,舒畅的很,脸色也柔和了,摆摆手说:“恕你无罪,起来吧。”

说起来,皇帝长的还真不错,五官与晋王有四分相似,不过气质却是截然不同。晋王一身铁骨铮然,未看清楚容颜,眉宇间散发出来的坚毅气息先声夺人。而皇帝温文尔雅中带着一丝威严阴沉,嘴角习惯性地往下抿着,大概是平时装不怒而威习惯了。

阮碧从地上爬起,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就不再偷眼看人。乖乖地侧立一旁低着头,听着清脆落子声。倒是皇帝身后随侍的一个太监抬头看了她一眼。

凉亭时无人说话,只有清脆落子声。

约摸过着一柱香,有个小太监噔噔噔地跑了过来说:“陛下,沈相求见,说是要事禀告。”

方方才下上朝,沈相又急急入宫,定然是真有要事。皇帝脸容一肃,只是想起自己方才把话说太满,颇有点犯难地看着棋盘上摆着的几十颗棋子。

既然目的得遂,紫英真人也无意恋战,装出惋惜神色说:“官家既然有要务,咱们改日再下吧。”

官家点点头,站起来说:“不急,真人先坐会儿,朕去见见沈相,若事务不急,过会儿再继续下完就是。若是事务众多,改日一定奉陪。”说罢,大步走出凉亭,却又脚步一顿,回头看阮碧一眼,眼眸里闪过一丝犹疑,这才大步走了。

一干随侍太监也跟着而去,顷刻间,凉亭里只剩下紫英真人和阮碧。

紫英真人看着皇帝的背影,怀疑地问:“你觉得管用吗不跳字。

“应该可以,方才他回头看了一眼。”

特别停住脚步看一眼,分明是上心了,只是希望上心是因为有个姑娘惦记着他六年。

“就怕他记着的是你。”

“应该不会,他喜欢的是谢贵妃那类热烈明艳的女子。”嘴上虽这么说,阮碧也不敢肯定,她可不想把自己绕进去了。不过,延平侯府赏荷的一干贵族女儿,万姑姑独独挑选了人淡如菊的杜梦华,可见这是官家最不喜欢的类型,自己穿着青布道袍,看起来应该比人淡如菊还要寡淡几分。

一干随侍太监簇拥着皇帝渐去渐远,终于消失在拐角的枫树林后。

过了一会儿,又听脚步声隐隐传来,跟着枫树后转过来一干人,拥着恍如神仙妃子般的谢贵妃,朝枕梦亭过来。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