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大早请安时,病了三天的二姑娘终于露脸了。微微有点消瘦,一双眼睛也不象原先那样明亮的近乎咄咄逼人,这使得她身上那种烈火烹油般的明艳沉淀下来,平添几分回味的余地。

老看到向来张扬的她如此消沉,心生怜惜,说二丫头,今日我去天清寺烧香斋戒,你也跟我一起去吧,烧烧香,祈祈福,去去污秽。如何?”

二姑娘莞尔一笑,说正想求祖母,不想祖母倒是先开口了,孙女自然是求之不得。”

用过早膳后,老便带上二姑娘、阮碧、郑嬷嬷、曼云一起去天清寺。

二姑娘跟阮碧一车,气氛可想而知的冷冽。春云和秀芝坐在小杌子,大气不敢多喘。二姑娘则一直看着窗外,朝着车厢内的小半张脸象是刀剑削成,散发着一股森冷气息。

行到半路,她忽然冷冷地说别以为你把样稿送,我就会原谅你。我告诉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阮碧诧异地看她,心想,一个人究竟有多极品,才能说出这么极品的话?想了想,终究觉得与她没有任何沟通的必要。好在,接下去的路程,极品的二姑娘再没有开口。

到天清寺,与从前一样,知客僧在门前迎接,引着一干人到客堂就坐,然后上茶。

刚刚喝过几口,一个十三四岁老成持重的沙弥进来问哪位是阮五姑娘呢?我家白莲师叔有请。”

白莲是何方神圣也?阮碧举着杯子,不解地看着小沙弥。

却听老问白莲大师云游了?”

小沙弥说是,十日了,听说紫英真人的高徒今日也来斋戒,便叫我相请。”

老点点头,看阮碧还是一脸迷惑,说白莲大师与紫英真人是方外之交,定然是听说了你,想见上一面。我过会儿还有功课要做,不能陪你,让郑嬷嬷陪你去吧。”

阮碧点点头,在二姑娘阴沉沉的眼神里,跟着小沙弥走出去,东拐西弯,走到后院的一间精舍前。小沙弥推开木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五姑娘请进,白莲大叔只见你一人,还请令仆在外面稍候。”

秀芝和郑嬷嬷一愣,看着阮碧。

阮碧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想着白莲大师是方外之人,又与紫英真人相交,应该不会有危险,便微微颔首,示意她们守在门口就可以了。则抬脚迈进门槛,刚进去,便听到木门阖上的声音,那种异样的感觉就更加强烈。顿住脚步,环顾四周,这间精舍十分宽敞,光线暗沉,只在东边开着一扇窗子,窗外几丛菊花摇曳生姿。

窗边的阴影立着一个人,看不到清楚面目,身着一件青衣布衫,头发乌黑挽成一髻,用青布包着。难道白莲大师是个年轻的俗家弟子?阮碧纳闷,正琢磨着要不要咳嗽一声。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天光里,整张脸纤毫毕现,满脸胡子拉渣,惟有一双眼睛如星辰熠熠,带着一点促狭笑意看着她。

阮碧仔细看他一会儿,不由莞尔。“妆扮成这事模样?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山上的猴子呢。”

“你胆子不小,我还以为你会吓得哇哇大叫夺门而逃呢?”

阮碧笑了笑,上前曲膝一礼,脆生生地说小女子见过白莲大师。”

晋王也笑,满脸胡子颤动。“平时不见你多有礼貌,这会儿倒讲究起来了?假惺惺的很。”伸手拉她胳膊,只觉得柔弱无骨,不由心里一酥,声音也低沉了,“我很想你,你可想我?”

阮碧心里如同饮蜜,却白他一眼说若真是想我,好些天不写信了?”

“去了一趟外地,往来四天,今晨才刚刚赶,一便来这里等你了。”

他的声音不同于平时的清越,略显喑哑,却别具一种令人耳红心跳的魔力。阮碧勉强镇定,看他眼圈微青,显然所言不虚,说那还跑这里来做?快歇着吧。”

“好不容易见一面,得好好看看才行。”晋王说着,扳正她的身子朝着,仔细打量着她,目光热切。

阮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听到他低声说云英说你新做一条石榴裙,异常华丽,你穿着也很好看,不穿让我看看?”

“今日我来烧香斋戒,穿得那么华丽做?”

“哦,那你穿得那么华丽去定国公府做?”

他的口气有点异常,阮碧心里一沉,抬头看他,只是他一脸的胡子根本看不到表情。

他也看着她,目光明亮如炬。“平日里,很少见你讲究衣着,去趟定国公府就这么讲究了?”

“并不是讲究……”

话还没有说完,又听他说不是讲究却是?是存心想让我那性不喜奢华的小姨讨厌你?”

阮碧惊讶地睁大眼睛,说你……?”

“那是我小姨,我自然。至于你,我当然也,一肚子的心眼儿。不过,下回可不准这样子,小姨常常进宫陪母后,她若是讨厌你,就事与愿违了。”晋王自然阮碧想让顾讨厌的原因,但是她既然没有说,他也不想多说,摸摸她的脑袋说,“有些事你不必担心,水到渠成。”

阮碧胡乱地点点头,心里异常感动。原来真有这么一个人,无论你做,都懂得,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理由。

“那条裙子到底是样的?云英说你穿着恍若神妃仙子。下回可记着要穿上,让我看看,究竟如何好看?”

阮碧又胡乱点头,感觉变笨了,除了点头也不会了。

晋王笑了笑,将她拉到窗口,就着天光,再度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神里却不象方才那么热烈,带着审视物品的冷静。

阮碧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起来,问你在看?”

“我在想,呆会儿剑刺在你那里好?”

“……意思?”阮碧觉得今天的大脑总是跟不上节奏。

“我今日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你记着,一会儿赠经的时候,人群若是**起来,你就往沈老那边靠,当刺客拔出剑时,你就冲到沈老面前挡着,刺客会刺在你……”晋王目光在她身上巡视一遍,最后大拇指按在她肩膀处,“这里。这名刺客是我安排的,武功很高,用的是最薄的剑,不会留下多大伤口的。你别怕,一定要冲到沈老面前挡着她,明白没?”

他没有说明原因,不过阮碧聪明,心思微转,就明白了,这是苦肉计呀。

“我并不想让你受伤,只是思来想去,这是最好的办法。沈相为人性情高傲,清介自守,不是金钱能收买,也不是武力能胁迫,只能施恩于他。他是个孝子,当年你母亲与他和离,便是沈老一力主张,今日你救了她,明日便会传遍京城,点水之恩当涌水相报,沈相必定会让你认祖归宗,否则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也愧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等你成为沈相的嫡长女……”

“你不用说,我明白的。”阮碧打断他,想到认祖归宗成为沈相的嫡长女,心里有点反感,虽然并不清楚当年阮兰与他和离的真实原因,但是本能地同情阮兰。每每想起她这一生飘零如霜,心里不免叹息。不过即使反感,她也要义无反顾地去做了,晋王苦心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他们的前路扫平障碍,她又如何能扯他后腿呢?他不负她,她也不会负他。

晋王不再说了,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过着一刻钟,两人依依作别,阮碧仍回客堂。

老大概还在念经做功课,只有二姑娘在,上上下下打量阮碧一番,说好生奇怪,五方才是去白莲大师吗?会一身春风?”

阮碧心里狂跳一下,问合着二的意思,该见谁才一身春风呢?”

二姑娘不吱声,端着茶杯继续喝茶,一双眼睛去滴溜溜在阮碧身上打转。

又过一会儿,老了,带着大家往东殿去。进去时,沈老已经带着阮婳在了,祖孙俩的目光都在戴着帷帽的阮碧身上微微一顿。

准时准点,沙弥打开侧殿的大门。

一窝蜂般涌进好些人,领头的居然是十七八个孕妇,在家人搀扶下,直接奔到沈老那一桌,纷纷伸手叫嚷着沈老菩萨,我女儿想要个,求您让她摸摸手,讨个吉利吧。”

“沈老菩萨,我已经生了两个闺女,求您让她摸摸手,沾点福气,生个带把的吧。”

……

一,闹哄哄的如同菜市场。

阮碧在人群里找了找,只见晋王站在门口,也正看着,眼神明亮温和。

二姑娘忽然凑到她耳边说门口那大胡子是谁呀?一直看着五呀?”

阮碧嫌恶地瞪她一眼,假装避开她,往沈老的方向走了两步。

二姑娘却也跟着靠近,看看她,又看看门口的大胡子。

这厢沈老的桌边已经被孕妇及其家人团团围住,她脸色苍白地看着伸向她的十几只手,后退一步。她身后的连忙上前一步,拉在她面前,正想,人群忽然开始**起来了。声音嘈杂,人头攒动,大殿的烟雾飘了,模糊了大家的面目。整个东殿的气息诡异迷离起来。

阮碧的心微微提起,再看一眼门口。

晋王冲她眨眨眼睛,她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又往沈老的方向走了一步。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