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公五年,春三月二十六

楚世子府红灯高挂,仆婢成排,满园花色,处处飘香,宾朋满座,皆来朝贺。

府中内堂红绸悬梁,奇珍异宝,绫罗绸缎,数之不尽,大红喜烛曳曳摇光,歌姬舞姬,琴瑟和鸣,一番热热闹闹的婚嫁气象。

陈世子钟爱佳人,破了陈国首例,亲自于陈国前来迎娶世子妃,迎亲队伍从楚国官道上一直排到楚世子府,据那日在街上观看的民众们说:“迎亲队伍长达千丈,过往路途都被严严实实封住。新嫁娘卯时被接到喜辇,迎亲的队伍酉时才全部从楚国撤出。那场面,简直不是一个‘壮观’二字可以形容之。

锦瑟身着大红喜服,端坐在‘锦瑟和鸣’,两旁丫头替她疏着嫁娘发式,丫头的手可真巧,三挽两挽,一个高贵又不失端庄发式就盘在锦瑟的头上,锦瑟看着铜镜中施黛抹粉的俊俏佳人,摸摸自己的脸,镜中的脸是她的脸吗?怎么看,怎么觉的妖艳,嘴唇镀着一抹血色,唇红上的太艳了,艳的她有些心烦意乱,仔细端量了镜中的人儿一番,丫头还未来及把最后一根金凤钗别到她的髻上,就被她突然站起的的身形撞落,金凤钗掉到地上发出金饰特有的‘叮当’声,锦瑟低头看看,凤钗上凤凰的翅膀被摔断了一只,她低低呢喃:“我就是凤凰摔断的翅膀吧,再也不是你的左膀右臂了。”

丫头没有听清她的话,以为自己失手弄坏了金钗,锦瑟是在训斥她,吓得急忙跪在地上声音都带着哭腔:“姑娘开恩,姑娘开恩,奴婢不是故意的。”

锦瑟回过神来,才看到跪在地上低声哭泣的仆婢,轻声道:“不怪你,起来吧。”

丫头似是不敢相信,抬起头来惊讶的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姑娘不怪奴婢?”

锦瑟伸手将丫头扶起,一边说着不怪,一边对着铜镜照了一圈:“我这样,好看吗?”

身后的丫头们都赞扬着:“姑娘本就生的美丽,就是七国里所有的女子,也没有能与姑娘相较的,世子说姑娘美若仙娥,艳绝七国呢。”

世子说?锦瑟站住脚,停下转圈的身子:“是楚玉说的么?”

丫头们都含笑点头,齐声应是。

他说她美若仙娥,艳绝七国?他说她美若仙娥,艳绝七国却把她推向别人,他还是讨厌她的,她的美貌,不过是他用来换取一座座城池的筹码而已,她,始终也不过就是他的一件杀戮工具。

看着铜镜里一袭红袍的自己,心中的怒火躁动的越发厉害,她太讨厌红色了,以至于每次看到红色她都想吐,锦瑟想,那是因为她讨厌鲜血吧,红色总有一种让她置身血泊之中的窒息感。

下一瞬,她的手将身上的喜服脱下,大红色的喜服顺着她的白色里衣脱落在地,一边将头上的发饰全部摘下,一边对着身后站成一排,几乎要被她的举动吓哭的丫头说着:“去把那件碧蓝色的水袖给我拿来,还有枕头下面的长盒也拿来。”

一屋子的仆婢被她的话吓愣了,站在原地不敢动作,她将头上别的最后一根金簪取下,如墨一般的青丝散落至腰间,淡淡道:“你们不去帮我拿,我便自己去取。”

梳头的丫头反应过来,虽是极不情愿,却仍是迈着碎步将衣服和长盒取来。

锦瑟擦掉浓浓的艳妆,未施粉黛,素颜白皙,衬上碧蓝色的水袖,显得几分清冷,几分孤傲,打开桌上放着的长盒,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白玉簪,没有任何花式,只一根通体纤长,圆润洁白的发簪,松松别上青丝,竟有几分脱尘。

锦瑟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丫头,眉间含笑:“这样美吗?”

丫头们点点头,“美,极美,只是姑娘今日出嫁,若穿这身衣服……”靠前的丫头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的几个字堵在嗓子眼里,没敢说出来。

锦瑟对她盈盈一笑:“槿年很喜欢我这样穿。”

眼角的余光早就看到站在窗外的楚玉,她故意称呼槿年,是在负气吧,负气他为什么连一句让她留下的话都没有,就算这两年来,她只是他的杀人工具,他也不能这么冷淡无情啊。

窗透的身影听到她的话,站在外面的身形顿了顿,折步离开了。

锦瑟收回眼角的余光,自嘲的笑笑:“还是你自己太高估你自己了,锦瑟。”

被一众随嫁的丫头簇拥着出府的时候,她还是象征性的在头顶上盖了一方绣着龙凤和祥的红盖头,碧蓝色的衣裙和头上的红盖头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槿年站在喜辇前看着身着碧蓝纱裙的锦瑟,轻轻挑开她的盖头,盈盈笑意:“不喜欢,就不要顶了,你这样,就很好看。”

红头盖被槿年随手扔上楚玉府的门楼,微风吹了几吹也没能把它从门楼顶上吹下去。

锦瑟钻到喜辇里的时候,回头向门口望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没有楚玉的身影,她收回目光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失落,终归随着身影隐在帘子后面。

迎亲的阵仗委实壮观,三十里红绸展,五十里乐声飘,千幅朱锣响彻天,君王娶后,也不过如此。槿年是世子,足是逾礼,可见槿年对锦瑟的荣宠到了何等地步!阵仗浩浩荡荡,过了酉时才算是彻底退出楚国去。

楚玉从门口折回书房,斜斜的坐在椅子上,手里捉着茶杯愣神。韩非不知何时从外面走进来,楚玉抬头看了韩非一眼,声音冷的让人发寒:“下个月十六,一切照计划行事。”

韩非握在手中的剑一抖,即便是杀手又如何?在如此狠绝的主子面前,韩非觉得,他竟不是一个称职的杀手。“公子的意思是,锦姑娘…..”

楚玉将手里的青瓷茶杯放下,缓缓站起身子,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仍然开得艳丽的红梅,淡淡道:“韩非,你动情了?”

韩非此时的目光,凛然至极,面无表情的回着楚玉的话:“我是你从小训练出来的杀手,我若动情了,你能不动情么?”

低低的笑音从楚玉的口中传出来,给暖暖的三月增添了几分寒意:“她,不过是一个用来离间各国的工具,即便……..”楚玉低头沉思一会,似乎不打算再说下去,淡淡道:“过两日,去灭了杨国!”

韩非折出书房,一路上心神都不能平静,对于杀手来说,他的心甚至要比死人的心更冷,比锦瑟的身体更加麻木。但是自从楚玉从清源山回来,带回了锦瑟,他就对这个性子清冷却长相可爱的女孩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他想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如果说楚玉是没有心的人,那他也是没有心的人,他只是为护楚玉性命而生。依稀记得,楚玉五岁的时候,楚公把七岁的他带到楚玉面前,从此,他和楚玉一起长大,接受的是一样残酷的训练,他以为楚玉身为世子,是可以被优待的,可是楚公对楚玉的训练,却尤过于他,甚至更加残酷,楚玉冷淡阴毒的性子,是训练的必然结果。

可是就算是这样,楚玉依旧坚持下来了,他不知道楚玉小小的年纪,是因为什么,才承受得住这种,韩非想想,应该是折磨吧。楚公有雄才大略,有逐鹿中原的政治野心,若韩非是为护楚玉性命而生,楚玉便是为楚公一统天下而生。可是,锦瑟呢?她本该是乱世之外,战国之上六觉清山的脱尘仙娥,本不该被牵扯进这场征伐杀戮,心中这般想着,韩非第一次,决定自己做一些事,做一些他认为值得做的。

在残阳的余辉里,楚世子府被殷红色的夕阳映照的有些温暖,几支红梅在风里摇曳两下,抖落几片花瓣,抬眼望去,空空的院落里,竟是有几分说不出的萧条之感,不知从何处飘飞过来一方红绢,落到楚玉面前的红梅枝上。

楚玉从窗户里探出手去,那四四方方的红绢之上,绣着的,是龙凤和祥。楚玉收回盯在盖头上的目光,将盖头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力道的压制下,骨节分明。

卯时君已至,酉时出城池,百里路程缓,驱车若军行,绸锣归府时,婚嫁礼已成,鞭炮齐声庆,宾客皆满棚。酒过宣宾后,洞房花满楼。

暮色渐上的时候,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才回到陈世子府,最后抵达世子府的吹乐师们到达世子府时,新人的宣宾酒都已喝完,洞房花烛夜,春宵值千金。

槿年辞了宴请的众世子,众公子,辗转来到倾兰殿。

槿年,酷爱白玉兰的男子,在这个乱世显得那么干净,那么纯洁,便是手握重权,便是手握千军万马,却始终也看不上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位,他是难得的一片净土,只为守护他心中所存的亲情,他这种人不是楚玉,何其霸道,何其算计,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处在被动的危险里,一直是先发制人。

他是喜欢和平的,但是他有足够的实力去从混乱中制造和平,虽然忍让,却也是有仇必报,犯我城池者,虽远必诛灭!

倾兰殿,花满楼,满目白玉兰花翠,满鼻白玉兰花香,窗台的白玉兰花隐在碧蓝色的幔帐里,馨香朴素的好似仙界的花海,锦瑟微微低头,凑在兰花前深深xi气,兰花的香味那么的淡雅,槿年把这里布置的完全符合她的心意,只是抬起眼眸,并没有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分毫喜悦,尽管一切都是她喜欢的,可是却少了她心中最重要的东西。这些年来,她从书堆里抬起脸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墨衣的男子,楚玉。第二眼看到的,就是楚玉府里的千株红梅。她人生的这第一眼,第二眼,足以将她的整个生命填充满满,再无其它能塞进她狭小的心间。

槿年轻轻迈步,本想给锦瑟一个惊喜,却不想他走到锦瑟身后的时候,锦瑟已经背着他缓缓开了口:“这么轻的脚步,怕吓到我?”

槿年的脚步噶然止住,轻笑着:“被你听到了?你的听力真是敏锐。”

突然,锦瑟已经不想再瞒着眼前的男子,这个一心一意对她好,与她相交知己的男子,轻轻的转身,对上槿年笑意盈盈的眸子:“槿年,你可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眼前这个温润的男子,透着月光洒下来的清辉,显得几分脱尘,轻轻扶起锦瑟的衣袖,碧蓝色和月白色交相辉映,显得那么和谐。“你能跟我信守一个约定,此生此世绝无隐瞒,我也跟你信守一个约定,此生此世,绝不怀疑,至生至死,无论如何,绝不相问。”

莫名的感动随之而来,之于楚玉,她是什么?之于槿年,她又是什么?她扯着槿年坐在床榻上,幽幽说着:“乱世之外,战国之上六绝山,音出六觉,觉生华音。那日你并没有说错,我便是六绝山上的女童。谪仙收养了我,那一日,我整十六岁的生辰,随我一起的小童子容森告诉我,谪仙要让我下山了,我以为是我的父母来接我,心里是很高兴的。可是等我到了和合殿,才发现要我的人,是七国皆知的公子楚。我被谪仙就这样样毫无理由的送出去,一个十六年之约。我在想,十六年前,楚玉不过五岁,五岁的孩子,是怎么跟谪仙定下约定的呢,尽管我很疑惑,可是没有人给我机会弄清楚这些,我被带回楚国世子府,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一切都只因为,要让他在七国之中更强,扶他坐上帝王之位。这是我下山的使命。”

窗外的清风撩起碧蓝色的幔帐,幔帐丝纱随着飘起,风一过,重又落下,槿年静静的听着女子的低诉,好似那就是对他的一种信任,一种笃定。

锦瑟幽幽着,似是诉说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第一次,是我下山一个月之后,他说要去灭了甘国,我却连这个国家的名字都没有听过,我被送去甘国的时候,天阴的狠,我很害怕,楚玉是让韩非跟着我的,如果不是韩非,我一定杀不了甘国的国主,任务完成后,我很害怕,我第一次见到血,从那以后,我就讨厌红色,特别讨厌。”

锦瑟将身子缩成一团,一直在抖,好像又回到了那夜甘国国主倒在血泊中,一双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的盯着她,她看着那双眼睛,三天没有吃下一点东西,回楚国的路上,一直在瑟瑟发抖。

韩非带着锦瑟回到楚国后,楚玉竟然放下手中的所有事宜,整整陪了她七天,逛遍了十里烟花楼,她看着楚玉对她的宠溺,不禁在恐惧中挣脱出来,原来,她也可以因为一个人的笑而笑。

老师傅在街边耍着晶莹剔透的糖丝摆在案上画出一个个精致的糖人,那糖人真甜真好看,那是楚玉犒赏她的糖人。喜悦充斥着她十六岁的芳心,甘国国主临死前死死盯着她的那双眼睛早被喜悦赶到九霄云外。

她想回应点楚玉什么,想到楚府的绣房里好多绣娘绣的绢子特别好看,从来只会拿书本的手摸起了针线,绣女湮儿教的特别细心,每一个穿针引线都讲的很清楚,可是她太愚笨,作诗写词能信手拈来,绣花却总是磕磕绊绊。笨笨拙拙的在手上扎了几十个洞,流血了就yunxi掉,继续再绣,幸好她没有知觉,感受不到疼痛。

如果楚玉不是将绢子撕做两半,她想,或许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槿年默默地听着,静静地听着,直到锦瑟不带一丝感情的把这些说完,他不知道锦瑟的心会不会痛,但是他的心一直在揪痛着。沉默许久,直到夜色深浓,打更的梆子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槿年才抬起头看看窗外,子时了。

锦瑟仍旧坐在床边,若有所思,槿年轻轻唤了一声:“锦瑟,你喜欢他吗?”

锦瑟恍若被惊吓到,抬起头来看着槿年,眼神迷离:“我不知道。”

槿年轻轻摸摸锦瑟的头,从床榻上站起身来:“好好睡一觉,我去看会折子。”提步朝着殿外走去。锦瑟正想跟槿年说些什么,槿年已经离去很远,独自摇摇头,取下绾发的白玉簪子,青丝如云垂直腰际,和着衣服躺在床榻上,也睡不着。

一刻钟的时间,锦瑟迷迷糊糊中听到有很轻的声响,似是有人在搬动什么东西,揉揉惺忪的睡眼,掀开纱帐放眼看去,原是槿年去而又返。

穿上碧蓝色绣蓝瓣牡丹的丝履,缓缓走到槿年身边:“是要在倾兰殿批折子吗?”

槿年吩咐侍从下去,把仆婢也撤了,转身对着锦瑟回说:“方才去了书房,才想起新婚之夜,留你自己在新房中,明天传出去,不知道七国又要怎么传言,是以就吩咐侍从将书桌和折子全都送到倾兰殿。”

锦瑟微微额首,槿年想的周全,若不然,传到外面说陈国世子与楚国联姻,迎亲的排场倒是大,可新娘接回府中却独守空房,若是再被有心之人离间,以此作为噱头,只怕陈楚两国欲要兵戎相见,槿年果然不比楚玉的心思差。

莺歌燕舞芳菲华,四月牡丹枕边香,四季之中春最好,蝴蝶翩飞睡鸳鸯。柔和温暖的季节,锦瑟端着茶杯坐在牡丹亭里看着四月牡丹开得国色天香,雅云和几个丫头在院子里扑着蝶儿左追右赶,嘻嘻笑笑。素衣端立在锦瑟身旁,清丽无方。

锦瑟看了一眼院子里嬉笑的仆婢,搁下茶杯,重又拾起杯盏边上躺着被翻了一半的书册子:“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站在锦瑟身后的素衣替锦瑟添了盏茶水,“姑娘日日看这些行军打仗的册子,跟别的女子真是不同。”

锦瑟从书册子里抬起头来,对上素衣澄澈的眸子:“你天天看些悬壶济世的册子,跟别的女子也很不同,不过这样倒也好,可见槿年把你送给我,是极有先见之明的。”

素衣恭身立到一边:“七国的风声都放出去了,陈国世子独宠世子妃,批折子的承训殿也搬至倾兰殿,好些仆婢也都撤走,世子对世子妃可谓亲力亲为。”

锦瑟继续看着手里的册子,淡淡回着:“风声放出去的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