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突然胸口一阵绞痛,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吐到衣衫上,她轻轻咳嗽两声,却加紧了攥着华音手的力道:“我没事,只是胸口有淤血,中了逍遥锥,能活下来的人,至今还没有。”

华音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子一定要将自己的故事全部告诉自己,因为她知道,大限已到,不得活命了。

微微的点点头,华音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慢慢说,我们还有时间。”

刚才吐出一口鲜血,初七的脸色比之前又白上两分,“我在密室呆了六年,进去的时候九岁,出来的时候刚刚及簈,是一个女子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别的女子在这个年纪是绣花扑蝶,情窦初开的年纪,可我已经在这之前,杀了无数的人,华音,你讨厌杀人么?”

说到这里,她突然开口问华音,华音忽觉有些感伤,淡淡道:“讨厌的,我也不想杀人,可是很多时候却是不得以而为之。”

“对啊,不得以而为之,我们总是被太多的身不由己束缚,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简单的理由就可以成为杀人的理由?我们要报恩,所以要去杀掉恩人的仇人,可是恩人就是好的么?就因为他救了你的命,你就可以为他杀那么多人么?若他是个野心勃勃又暴力的人,怎么可以呢,报恩有千万种方法的,不一定要为他杀人啊。”

“你是为报恩么?”华音问道。

初七轻轻点头:‘是,报恩啊。我家一十三口人命,都是主人救的,尽管后来他们都一个一个的染上瘟疫死了,可是主人将他们好好地安葬,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恩情了。为了报这个恩情,我提起初七这把嗜血的魔刀,就没有放下过。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去执行任务,一刀血染赵国七个顶尖影卫,只那一次,初七的名字开始在暗卫界被相传,谁提到凌波初七,怕是脸色也要变上一变,主人说,初七,你做的很好,会是凌波府的支柱。”她嗤笑一声:“支柱啊,我从来都不想,我只想着报完主人的恩情,从此就可以逍遥天地间。但是杀手怎么可能呢,一旦做了杀手,这一生只能在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之中度过,直到死在别人的刀下,才是一个杀手最终的宿命。我反抗过,可是没有用,或者让我干脆死去,或者放我一条生路,我不怕死,死了就死了,真的活的很累啊。但是可怕的是你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她说着这些满目疮痍的话,握着华音的手也慢慢变得冰冷,没有丝毫血色。“我不能消沉下去,反抗不了,就去顺从吧。华音,你说是不是?”

华音浅浅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如果还能反抗,谁也不会顺从,可是这是一个杀手的宿命。一个工具本就不该有思想,有了思想它就不是一件好工具,没用的工具被丢弃掉,将会再也无法活下去。”

她看着华音平静的脸庞,浅浅一笑:“你的身上也有煞气,是杀手身上才有的,所以我愿意跟你说这些,说出来,觉得是救了自己。十二年的生命我都不能自救,直到遇到元衡,但是却成了他的累赘,他的包袱。我已经再也不能救自己了,可我想救下一个成为自己的人。华音姑娘,如果我死了请告诉我的夫君元衡,让他把我的尸骨一把火烧了,洒在山林间,日日夜夜,化成魅也会守护他。下辈子,再也不要做人了。”

轻轻堵住初七的嘴唇“不要说这些,初七姑娘,你的元衡会来的,就算他不来,我也会把你带到他身边,你一定要活着,你还有念檀。”

“念檀?”初七的声音有些缥缈,眼神也慢慢涣散:“念檀不是我的孩子。”

‘轰’华音的思想被重重一击,不敢置信道:“不是你的孩子?”

轻轻点了点头,初七的神色有些痛苦,似是极不情愿的回忆着不堪回首的过往,声音也如游走的雾,漂浮不定:“是慕容檀的孩子,冒充慕容檀到了定侯府,其实我并没有将慕容檀杀死,只是把她挟持交给了手下,”她指指自己的脸:“就是这样的脸,她跟我长的很像,一向训练有素的暗卫里,不曾出现过好色之徒,我知道江亭是对慕容檀真的动情了。”顿了顿,她向华音解释道:“江亭是我的手下,凌波府第二把手,虽然刀法不如我,也很厉害了。他试图要将慕容檀放走,被我发现,我警告他我可以宽容一次,但是绝对没有第二次。他居然把我说的话完全抛在脑后,甚至第二次携带着慕容檀一起出逃。我想,罢了,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华音接过她的话,轻声道:“念檀是江亭和慕容檀的孩子?”

她点点头,“对,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主人下了秘捕令,江亭死了,慕容檀欲要殉情被我拦住,我说就算为了孩子,也要好好活着。她忍了,阴暗的地牢里不适合孩子待,孩子被我抱到元衡府里,江亭临死前给孩子取名念檀。我和元衡就叫他念檀。我问江亭这么死值不值,他笑着对我说,初七,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值不值了。当时我鄙夷的看着他笑,为了情爱死的人,真没出息。可是现在,我觉得他很好,死的很值得。”

或许是说的太多,初七已经渐露疲色,握着华音的手,也没有更多的力气,轻轻摇摇头:“我有些累了,但是还想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华音点点头,安慰道:“没关系,还有很多时间,你先睡会,等你醒了,再慢慢说给我听。”

初七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意:“中了逍遥锥,死之前也不会有什么征兆,一直怕痛的,只是被逼着没有办法,痛也只好忍着,现在能死在公仪斐的逍遥锥,也是最好的了结。起码不会痛,还能做个很好的梦。”

华音将初七放好,让她的头再度枕道自己的膝上:“恩,是个好的结束。”

初七的眼睛慢慢合上,好像这一生走得无尽劳累,尽是疲惫,终于可以好好地歇一歇,睡一觉,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那模样好像方才十五六岁的少女,满足而幸福,声音柔柔,似是呢喃:“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到元衡了。”

华音轻轻的抱着枕在膝上的女子,直到女子慢慢停止了呼吸,一睡在没有醒来。

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到元衡了。

暮色慢慢笼罩了整个山林,华音方才起身背起已经死去良久的初七,趁着微微夜色向着树林外面走去。

一天一夜没有进食,已经没有太多力气背着身上的尸体,但是她咬咬牙,用初七手里的刀砍掉一根粗树枝,靠着树枝的支撑,她把初七一直背出树林,背到镇上。

途中她因为看不见,和背上的初七跌倒过,滑下土坡的时候,她的脸也被荆棘刮伤,重新摸索着将初七再度背上,她完全可以把初七就地掩埋,以后寻到元衡再带他来拜祭,可是她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想让元衡最后看她一眼,哪怕只一眼也是好的。好像她和初七心意相通,那是初七的遗愿,她要帮她完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如何。

一路摸爬滚打的来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街上的店铺大都已经打洋,现在路上也碰不到行人,华音只好摸索着每家每户的敲门,询问哪里有雇车的。

开门的人看到衣衫褴褛的华音,都是好心的告知,带看清身后背着的是个死人,又全都急忙把门关上,话问到一半就问不下去,无论再怎么哀求怎么敲门,人家死活就是不开。

再次走到一家店铺前,她开口一问,正是一家雇车的铺子,比起先前,华音学聪明一些,为了防止再度被关到门外,伸手抽出初七的短刀架在伙计脖子上:“快,给我准备一辆马车,要最好的马,不然我要了你的命。”

听到吵嚷声店主半穿着衣衫,睡眼朦胧的打算过来看看,这一看吓得差点没坐到地上,对着手持短刀的华音求饶:“姑奶奶哎,你要什么尽管拿就是,你喜欢随便拿,饶了我们的贱命吧。”

华音淡淡道:“去给我备一辆马车,我要走远路,要匹好马。”

店主连滚带爬的跑去后院,嘴里连声应是。

不过一会的功夫,马车已经备好,华音对着店主声音仍是冷冷:“把我姐姐抬到马车上。快。”

店主一看身上沾满了血的初七,脸色就变了变,带走到初七身边的时候,整个脸都变作死灰,声音颤抖:“死….死了。”

“快点!”一声断喝,店主也顾不得眼前的初七是死是活,眼睛一闭心一横,背死人就背死人吧,总比自己变成死人强。

初七被安放到马车里,华音把伙计一推,翻身跃上马车一扬鞭,马车踏尘离去,徒留还在恐惧中的主仆二人。

“老板,吓死我了。”

“可不是,吓死了,吓死了。”

似是反应过来,伙计疑惑的对着老板道:“老板,那个女的好像是瞎子啊。”

老板一听,黑着脸道:“你见过瞎子赶马车赶得那么好的么?”

好马除了行路快还有能辨路的本事,这就是华音为什么一定要好马的原因,一面赶路华音一面思索,和公仪斐一起去的道观怕是被火烧干净了,去哪里找元衡真的是如大海捞针,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但是想到他们好像在檀林‘匪我思存’的亭子里见到过初七,于是勒下缰绳调转马头向着燕国方向而去。

已经在亭子里等了三天,再加上一路上的耽搁的时日,初七的尸身已经有些腐烂的迹象,华音轻轻抚上初七的脸,被手指触碰到的烂肉惊得抽回,心里有些难过,半晌,一咬牙,拾起地上的短刀对着手腕割下去,鲜血登时涌出,滴滴答答落到初七的脸上、身上。好像这血沾了灵性,非但没有染脏初七的衣衫,还顺着初七的肉身慢慢隐进去,待到鲜血完全渗进初七的肉里,已经腐烂的地方奇迹般的恢复了光泽。

再度伸手抚上初七的脸,华音方才止住腕上的血,欣慰的笑笑,就算再等上十天半月,也不须再担心初七的肉身会腐坏了。

暮时飘起阵雨,看来人家都说梅雨时节,果然梅子黄时日日雨,华音坐在石凳上,听着亭子外面的小雨淅淅沥沥。马儿正独自在雨中吃着草,忽然似是被什么惊到,马儿嘶鸣一声,复又归于平静。华音慢慢站起身:“谁?”

来人并未应话,只是慢慢走向躺在地上的初七,华音重新坐回石凳上,浅浅道:“她去的时候,很幸福。”

男子漆黑的瞳孔里尽是苦涩,发丝被风撩起,双手慢慢抚上初七的脸,哽咽道:“她可有话留下?”

华音淡淡的点点头:“有的,她说要你把她的尸体火化,把骨灰洒在山林间,这样她就可以化成魅,日日夜夜守护着你。”华音顿了顿,觉得嗓音忽然被哽住,干涩的眼睛有泪滑出,浸湿了白绫:“她还说,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到你了。”

男子的手一僵,整个人都如同石化:“是遇到元衡吗?”

华音一怔:“你不是元衡?!”

男子苦涩的笑笑:“我从来,从来就没有要这么对你,就算你说要跟着元衡走,我也没有要阻止你,初七,你那么聪明,如果我要拆散你们,怎么可能会这么这么多年都不曾找过你,如果我想拆散你们,你以为你真的可以躲得过吗?你来这里,原来真的是为了等他,真的是为了等元衡啊,呵!”

华音静静地听着男子把这些说完,手里的短刀已经架在男子的脖颈,声音冷若寒冰:“你究竟是谁?”

男子下一瞬已经离华音的短刀而去,停在十步之外,对着华音淡淡一笑,但这笑里,却盛满了苦涩:“呵,我是谁?”轻轻摇摇头:“只不过是一个失去了最珍贵的人的糊涂蛋罢了,糊涂蛋,哈哈哈,糊涂蛋啊。”男子狂笑着离去,却留下了用内力念出来的诗句:“元衡燃香尽,檀林空幽幽,匪我思存泪,滴滴泣血书,滴滴泣血书哈哈哈哈哈哈。”

华音放下手里的刀,眉头微皱,这个男子方才用内里将自己的心脉震碎,是为了初七殉情?这个男子,究竟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