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慢慢临近,槿年额上的包却一直没有消下去的迹象,终是因为要去晋国赴会,锦瑟才吩咐素衣给槿年把头上的包治好。

素衣妙手回春的医术确然是了得。高高隆起的淤青不过两天便消下去,除夕的前一天,槿年由秦宜护送着前往晋国赴会。

爆竹声声辞旧迎新,火树银花红灯高挂,一派祥和安乐的除夕场景遍布九州列国,晋国王都里歌舞升平,烟花漫天。

楚世子、郑世子、陈世子几乎是同时入得晋宫宫门。其余各国世子也是陆陆续续前来,宴会上,居然连一直杵在西面边境,向来不怎么掺和政事的秦国也受到邀请。

秦世子盈一向为人低调,是以不怎么引人注意,不像是楚玉,槿年和郑攸白他们,在七国之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放眼望去,算上各国陪同着世子们而来的将军,大臣,酒席竟然铺铺场场摆了几十桌,其实真正来的世子却只有七个人,算上北边边陲的代国,也只才七个人,唯独缺席的是卫国。楚玉和槿年他们对着晋国公拜礼,晋公呵呵一笑,众世子方才一一落座。

因为槿年救了郑国公,郑攸白便坐的和槿年近些。楚玉转身看看,提步走到最末后的桌子后面坐下,因前面的桌子本是为卫国世子准备,卫国无人赴会,这里就空着,只有身着墨衣的楚玉一人坐在此处。

隔着大殿坐在楚玉对面的人,身着灰色锦袍,头戴玉簪,装束简洁低调,对着楚玉微微拱手,以示见礼。楚玉淡淡一笑,抱拳回礼,透过唇形的变动,能大约辨认他是在向对面的灰衣男子问好。

仆婢们端来酒水、瓜果、糕点,晋公对众位世子温声说笑,各国世子以礼相待,纷纷把酒相敬。一番和乐融融又不失皇家礼仪的盛会,每个人的度都把握的很好,游刃有余。三巡酒下肚,气愤慢慢变得轻松很多,晋国公以不胜酒力为由,把宴会交给晋世子智荆主持。

想必底下是一帮年轻的世子,晋国公在此端坐着实不怎么有话头。晋公离去以后,大殿上的气氛又有所缓和,谁都知道在这场宴会上不能动干戈,出乱子,即便是昔日里里的杀父仇人,也得出了宫殿,站在大街上的时候,再报仇雪恨。所以大殿上是虚情的,假意的,不假不真的,装糊涂卖傻的揣着什么样心思的都有。还要防着,还要交着,看着都让人心里累得慌。

各国世子相互寒暄,再看一眼坐在左边一动不动的,也就只有楚玉,槿年和郑攸白了。不同的是,槿年和郑攸白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而楚玉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自饮自酌。有不知道楚玉的人,看到墨衣的他自己在那喝闷酒,觉得有些同情,心道,这是哪国的世子,人品怎么这么差,便欲要提步过去,与之饮上一杯,被知情的人看见,给阻回去,小声嘀咕:“那可是七国里出了名的毒公子,楚国世子楚玉,你去接触他,是觉得自己活的太长久吗?”

那欲提步而去的与之饮上一杯的人,战战兢兢退回自己的桌边,再不敢朝这里看上一眼,楚玉低头轻笑,果然,公子楚的名号,如狼似虎,让人避之不及。

饮一杯浊酒下肚,表情阴冷如冰,再度斟上一杯,正欲提杯而饮,却被一双修长的玉手接过,抬头看,正是坐在他对面的灰衣男子。

他重新拿过摆在桌上的一只酒杯,斟上酒水:“这位世子要与我同饮么?”

灰衣男子将杯中的**一饮而尽,“是好酒,可是喝多了,未免伤身。”

楚玉淡淡一笑:“好酒有人同饮,那才算的没有浪费。在下楚玉。”

灰衣男子面上没有丝毫惊讶之色,将手里的酒杯灌满,亦是淡淡道:“秦世子,赵盈。”

楚玉闻言,站起身,“原来是秦国世子,楚玉失敬了,楚玉今日喝得有些多,不方便继续留在此处,这就寻个仆人带下去歇息,秦世子随意。”说罢,便转身离开大殿,身形晃晃微微,有些东倒西歪,突然一双好看的纤纤玉手将他扶住,他惊讶的转身,心道这是哪里来的仆婢?却不想扶住他的,竟是一个小厮打扮的书童。书童对他微微一笑,粗声粗气道:“我家世子让我送送你。”

楚玉对着他点点头,又转身向赵盈一抱拳,方才离去。

三更时分,楚玉酒意慢慢醒来,身边正坐着送他回房的书童,他淡淡的起身,漫不经心的问道:“现在几时了?你怎么没有回你主子那去?”

书童站起身来,趁着月色,面色绯红,依旧是扯出来的粗声粗气:“我家主子说,你喝多了,让我留在这里照顾你。”

楚玉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现在你回去吧,想必宴席也都散了,告诉你家主子一声,楚玉回楚国去了。”

小童有一瞬间的愕然,还没反应过来,楚玉已经抽身离去,小童疾走两步追出门去,喊道:“明日还要与晋公辞行呢………哎……..”

韩非坐在马车上,手中一直抱着冷剑,黑色的身影隐在黑夜中,躲过不少人的眼睛。树林里惊起几声鸟叫,漆黑的夜色中楚玉慢慢走到马车跟前。韩非从马车上跳下来,“你的伤要不要紧?”

脸色苍白的楚玉轻咳两声:“还好,锦瑟怎么样了?”

韩非恭声道:“锦姑娘很好,并无大碍,我也按照你的吩咐,安排在槿年府里的探子在她每日服用的饭菜里放了疗补的药。”

微微点点头,对着韩非淡淡道:“走吧。”

除夕守岁,锦瑟也不例外,自从她下山以后,还没有正儿八经的过过一次年,更别说守岁了,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在鲜血里长大一岁。分外的高兴,分外的精神抖擞。

素衣躬身立在一边,一句话也不多说,雅云坐在一边的桌子上,做着小孩的襁褓,小袄。头两天她动工的时候,锦瑟很是纳闷,便问她:“雅云,你做这么多的小孩衣裳,做什么用?”

雅云高兴的回着:“这是给小世子做的,来年小世子就能穿上了。”

锦瑟很是惊讶:“小世子是谁?我没听说槿年有什么弟弟啊?”

素衣轻声笑道:“是给世子和世子妃的孩子做的。”

锦瑟方才醒悟过来,扯过雅云手里的衣裳,叹气道:“雅云你无事,做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雅云一把夺过锦瑟手里的小衣裳:“有用的,有用的,我看,小世子明年指定能穿的上。”

阻止不了,锦瑟也就由着她去,还别说雅云真是个巧娘,做的小衣衫,既好看,摸着又舒服。

轻笑着把头转回到手中的书本里,素衣打眼一瞟:“难得世子妃没有看兵法。”

锦瑟悠悠道:“折絮说,《九州志》很有意思,现在看来,确实有趣,天天看些兵法册子,偶尔看看这些,解解闷。”话正说着,一股冷冷梅香扑鼻而入,坐在桌子上的雅云当时就趴到桌上。许是素衣懂得医理,知道这是中了迷药,虽然倒下去的比雅云晚些,却还是倒在锦瑟身边。

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册,眼里溢出一丝欣喜,但是随后隐在淡然之中:“你又来了。”

楚玉松松垮垮的靠在凤舞轩门口:“还以为你在倾兰殿,怎么又搬回凤舞轩了?是跟他吵架了?”

她望着他眉眼间的疲惫,心里戚然,他是怎么了?受伤了么?为什么面色这般憔悴?然,脸上却终是如水平静,“槿年事事由着我,我们怎么会吵架,你说些什么糊涂话。”

有些淡淡的酒气从楚玉身上发出,充斥着锦瑟的鼻腔,她皱皱眉:“你喝酒了?”

没有回答她的话,离开靠着的门框,他一步一步的走进锦瑟,将她困在椅子上:“华音,跟我离开这吧,跟我,回去。”

她淡淡的笑:“回去?你要我回去哪?从你把我送给槿年的那天,从大红喜辇将我接出世子府的时候,我再也没有回去的地方了,从我以陈国世子妃的身份踏进陈世子府,槿年这里,就是我的家。”

楚玉的眼里,漫上丝丝痛楚,喃喃道:“不是的,华音,这里根本不是你的家,你跟我回去。”

她的泪夺眶而出:“楚玉,你把我送出去的那般决绝,我是人啊,我是人不是一件东西!你说不要便不要了,你说收回,就要收回。你可曾知道,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有思想,有感情,有自己甘愿为之付出的执着?!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这么对我!”这么久以来,隐藏在心里的委屈,伤心,全都奔涌而出,她使劲的捶打着眼前墨衣男子的胸膛,嚎啕大哭。

忍着锦瑟不算大的力道,楚玉却突然一阵颤抖,闷哼一声,嘴角有血丝溢出。将头埋在楚玉怀里的锦瑟感受到这微微的颤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眼光触及到楚玉嘴角的血丝,一阵慌乱:“楚玉,你怎么了?”

轻轻推开怀中的锦瑟,楚玉朝后退了两步,和她拉开一些距离,用手扶住桌角,支撑住虚弱的身形:“没事,只是一点小伤”低头抚胸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桌子上的针线筐子,那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雅云将将做好的婴儿襁褓,和小衣裳。

此刻,在没有什么疼痛比得上来自心里的伤害,他盯着柔软的小孩棉衣,声音淡漠:“是什么时候的事?”

锦瑟迷茫的摇摇头,不知道楚玉问的是什么。

他轻轻抬起手,将嘴角的血丝拭去,墨色的衣袍看不出任何异样,看不出沾着血迹,他缓缓的重新走到锦瑟身边,尽管是极力压制,仍然听得出声音里的颤抖:“居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锦瑟不明所以的看着面色阴沉的楚玉,呐呐道:“楚玉,楚玉你是怎么了?”

没有给她继续相问的时间,他已经覆上她的唇,轻轻撕咬,含糊不清的说着没头没脑的话。

锦瑟被楚玉的动作吓傻了,呆呆的立在原地,直到他的手轻轻撕扯她的衣衫,她才猛然转醒,狠狠的咬上他的唇,疼痛迫使楚玉将锦瑟推开,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唇滴滴落下,楚玉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冰凉的声音在凤舞轩里幽幽响起:“这样,也好。从此,你自由了。”

“从此,你自由了,锦瑟。”这是楚玉酿酿跄跄的走出凤舞轩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锦瑟抓住他的手,试图留下他,却被他墨色的衣袖拂开。跌坐在地上的锦瑟,看着离去的楚玉,趴在地上,欲哭无声:“寒梅不堪恨,来年幕雪踏。楚玉,来年,幕雪踏。”

楚玉走出槿年府里的时候,韩非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他,看着楚玉这般憔悴的模样,韩非突然有些难受,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楚玉今天这般模样,那个一向阴沉狠毒,从来深藏不露的公子楚,今天完全变了样子。

由韩非扶着,楚玉紧绷着的身体才放松下来,一口鲜血‘哇’的一声,直喷到地面上,再度昏死过去。

韩非赶着马车一路前行,耳边一直响着楚玉昏死过去之前的话:“韩非,你也会背叛我吗?”

韩非不知道楚玉和锦瑟见面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他能理解,换做谁,被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利用,也会心灰意冷,想必,锦瑟拒绝了楚玉要她回楚国的事。也好,看得出陈槿年对锦瑟是没有二心的,而且心机谋算和楚玉也是不相上下,锦瑟选择留在槿年身边,是个好的选择。

除夕夜过,正月初一各国的世子纷纷来和晋公辞行,唯有楚世子已经连夜返回楚国,没有前来。各国世子乘着马车纷纷出了晋王都,几个国家邻近的世子们顺路,便一起走,免不了说说这次晋国的赴会如何如何。

宋世子道:“楚国世子连夜返回楚国,连跟晋国公辞行都没有,不知二位怎么看?”

坐在左边的鲁国世子回道:“我看楚国地大物博,跟晋国相较,怕是一分不输,如果打起来,谁输谁赢还是未知数。”

右边的越世子把玩着手里的扳指,浅浅道:“我看未必,这楚国世子楚玉,可是个阴毒的人,面上看着晋国兵力虽强,可若是楚国有心,只怕晋国亡国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忽然一阵狂风撩起马车窗户的锦帘,吹进来几片雪花,宋世子将手伸到紫金手炉旁边,奇道:“下雪了?”

离上次除夕赴会已有两个月,这段时间就好像七国从未有过厮杀征战,平静没有任何波动。

二月二有龙抬头一说,各国君主皆有传下来,在这一天要祭祀龙神,以求百姓安定,国家昌盛。是各国‘大宗伯’【具体参照西周官职表】最忙碌的时候。

晋国正忙着准备一切祭祀事宜,难得确定了自己在七国之中的雄霸地位,上了年纪的晋公是心有傲气的,对于各国的臣服,颇是满意,可就是在这最舒坦的时候,晋国,亡了,亡的萧条至斯,一败涂地。想必这便是自然定律,物极必反,盛极而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