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灌进楚环宫,翻动着帘上流苏,忽地遣来阵阵凉意。又是一个皓月当空的夜。

秋离依靠在窗边,凝望着窗外清泠月色,抬手轻掠了鬓边被风撩起的发丝,幽叹了口气。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南宫寒尘,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吧。

毫无准备的与他相遇,开始了他们这一世的痴缠与纠结。

秋离永远不会忘记她与寒尘初见的那一天——

婆婆先是带着裹得严实的她见了大泽国的皇帝,见到了许多皇亲贵族……然而,无论见到谁秋离都只是沉默,安静的随着婆婆四处奔走。包住头和脸的布巾只露出一双明亮无邪的眼睛,好奇的窥探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直到晚上,早已累到无力。然而,婆婆却仍然要带她去东宫见皇太子。

到了东宫“瑞德斋”门口,婆婆止了步子,微笑着对秋离说:“进去吧,孩子,那里面有你想见的人。”

月光在瑞德斋门口的石阶上流淌成清凉的水,婆婆给秋离脱下厚重的布巾,露出那套略显得宽大的“云之翼”,漆黑的长发长及脚裸。十二岁的莫秋离在月色下宛若天人,仍然稚气的脸庞显得无限圣洁。婆婆满意的笑了,门口把门的内侍却禁不住惊叹起来。

推开门,盛装的莫秋离迈步进去,因“云之翼”不甚合身而走得有些吃力。然而,秋离仍是小心翼翼的,提起裙裾,每一步都尽力走得优雅。

她站定,抬头。终于,看到了他。大泽国的皇太子,抑或是,破天。

仅仅十三岁而已,却早已有了别样的风度。他只是坐在大桌案前,执着狼毫毛笔,认真地习字。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她仔细地端详他。极为清秀的模样,俊俏的脸。完美的五官,精致的轮廓。果然如婆婆所说,破天是个好看的神呢。这样想着,秋离竟然红了脸,“咯咯”笑出了声来。南宫寒尘执笔的手突然顿住,墨汁在宣纸上慢慢地渗开去。他似乎有些不悦,缓缓抬头,看向那个打扰他的不速之客。

在与他的目光相对的那一刻,秋离止住了笑意。这个少年竟然是用这样的眼神在看她,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己书房里的美丽少女,他没有惊讶,镇定冷漠得让秋离觉得惶恐。他一直用那样的眼神盯着她,让她觉得紧张局促起来。

终于,他开了口。声音一如他的目光,惊人的冷漠:“莫秋离?”

只是吐出了短短的三个字,像是在问她,又似乎根本就无所谓她的回答。秋离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使劲点了头算是作答。他仍旧不说话,眼神从她的身上游离到了别处。

长久的无言之后,他再次低下头。换了另外一张宣纸,蘸了新墨,重新执起笔。依旧微皱着眉。仿佛他根本不曾看到她,又似乎是在用无视斥责:她擅自闯进了他的领地!

秋离只能一直站着,拽着身上漂亮的衣服。委屈得不能自已。

一直在幻想着和他的初次见面,一直努力的要给他自己最完美的一面,然而,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她的努力,她的期待,她的等待,都在这冗长的沉默里化为幻影。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屑吗?

终于,十二岁的秋离慢慢蹲下身,在皇太子的书房里放声大哭起来……

再次看到他是在大泽国一年一度的“神祭大典”上。每年的这个时候,大泽国民聚集到破天殿前向天神祈福,他们始终相信那个神秘巫士的预言。破天会降临,庇佑大泽百姓度过一切灾难。

这一年对于他们来说,更是意义非凡。破天和夕若的转世都已经出现,那个神秘预言果然要应验了。这次大典,“破天”和“夕若”将会亲临破天殿主持。

当少年南宫寒尘和少女莫秋离出现在祭典上,所有人都恭敬地伏身拜下,虔诚而肃穆。对他们来说,站在城上的并不只是两个孩子,那是他们甘愿为之赴汤蹈火的神明。

秋离显然对于这样的阵势有些惊慌,无助地望着身旁的南宫寒尘。然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凛冽而冷漠的神情,仿佛城下那些虔诚的朝礼与他没有丝毫关系。忽地,秋离感到有些错愕,婆婆口中兼济苍生的破天,面对他虔诚的臣民,竟然表现得如此淡漠?

然而,皇太子依旧只是冷然站在城上,吝于给他的臣民哪怕一个笑容。甚至,连身旁的莫秋离也没有看上一眼。

大典的最后,皇帝下令开启破天殿。那是大泽国等待了百年的时刻,尘封的破天殿终于因它主人的归来而得以重见天日了。秋离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她仿佛能够感应到身后那厚重的殿门后封印的某种力量,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她再次望向南宫寒尘,他依然冷漠的目光里看不出丝毫波澜。

但后来,破天殿仍然没有开启。国师在最后的时刻命人送来了最紧急的密函,皇帝看了信函后,改变了主意。只是向失望的百姓们解释说,最好的时机,仍然需要等待。

没有人知道何时是最好的时间,国师也始终没有露面给出答案。破天殿未开启,皇太子的婚期就仍然遥遥无期。

没有经过册妃大典,秋离却破例住进了东宫,在离太子寝宫不远的“静娴斋”中,生活起居与皇子规格无异。于天下人看来,莫秋离早已是大泽国的太子妃,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莫秋离猛地从回忆里惊醒。

她才发现那些早已是往事烟云了。她现在还在宫中,却早已经失去了他。

觉察到身后有异,她回过头,看到纪黛如袅袅立在眼前。微微一笑:“什么时候也学得走路没声了?”起身,走到黛如面前,打趣道,“可是跟怀远哥哥学得呢?”

黛如微笑:“皇上他……”

“叫得这样生疏,以前你不是也叫他‘怀远哥哥’吗?”秋离打断黛如的话,略一皱眉。

纪黛如一声轻叹,几不可闻。只是这一声,却让秋离的心猛然一沉。若不是亲耳听到,她断不会相信那个骄矜傲气、衣食无忧的女伴会有这般愁容。仔细想想,白日的初见她便有些不对劲。那些神情本不该出现在她的脸上,一如此刻的忧愁。心下惊讶,便脱口而出:

“黛如,你——变了……”

像是早就料到秋离这样的反应,黛如只是凄然一笑,依旧平静的语气却带着寒心的凉意:“其实,变的何止是我呢?八年了……”停下话语,她美丽的脸竟有些不易察觉的细微抽搐,仿佛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里,但是很快的消失,只余下骇人的苍白。

纪黛如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而一笑:“你瞧我,说些什么呢,今天是你回来的喜日子,该高兴才是!”

秋离却再也无法笑出来。环顾这寂寂深宫,看着面前强自微笑的纪黛如,明明是八年前的景,却绝不是当年了!这八年,究竟有什么是她错过的?

微微阖眼,想起南宫寒尘清冷的眸子。那束寒凉的目光,竟成了这个地方最温暖的回忆。最熟悉的存在。

然而,终究是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