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星城位于大桥路三巷斜对门,是施南古城最规范的商品房住宅小区,崭新的9栋高楼错落有致,高楼间是郁郁葱葱的绿化带,大理石条凳分布在鹅卵石小道旁,间或有人或斜倚着,或懒散的躺着。

2栋1单元9楼901—1。三室两厅的房子,面积大约130平,室内装修简单明快大方。客厅里,壁挂电视开着,施南卫视正在播广告,但却没有声音。玛克博迪夫妇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一脸憔悴的玛雅深深埋着头站在他们面前,双手交叉在背后狠狠搓着。

“我早就警告过你,叫你和那些穷小子保持距离,你就是不听!想到你每天跟这些臭小子混在一起,我和你爸爸就担心得觉都睡不着!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在法**宣布你是一个强奸犯的女朋友!你让我和你爸的老脸往哪里放?屁大一点儿,就谈什么男朋友,你羞不羞!?这也算是老天爷开了眼,帮我们赶走了随时可能夺走女儿生命的魔鬼!玛雅,我可警告你,再跟穷人区的那些臭小子混在一起的话,我和你爸就给你转学!那些没教养的兔崽子可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女孩子家家的,稍不留神保不住就被欺负了!”中年妇女怒气冲冲的,她算得上是徐娘半老,身材丰腴,还颇有几分韵味。

“转学转学,你就知道转学!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我看你把我转到哪里去!”玛雅倔强的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叛逆的光。

玛克博迪点上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目光里夹杂着无助、歉疚和愤怒,淡淡的说:“玛雅,怎么又和你妈顶嘴了?你妈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彬彬,玛雅她已经长大了,我们教育她的时候得注意方式方法,点到为止就行了。她心里正内疚着呢!滨江路新开了一家烤肉店,我们去坐坐吧!”

说实在话,他也对自己这几天的行为感到很不解,按照他的性格,得知女儿居然在谈恋爱,而且是和一个罪犯的时候,他理应和女儿长谈一夜两夜乃至三夜,然后提起枪去毙了那个臭小子。但是,从法院回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每天上班对着习惯于冷嘲热讽的同事爆发。或许,强奸未遂暴力损毁**场所这个闻所未闻的罪名太过蹊跷,分散了他的部分注意力。也或许是女儿那痛心的眼神和勇敢的证词触动了他。已经被远远排斥在刑侦案件外围的他,对大桥路分局的核心事务一无所知,他一直以来也不以为意,丝毫没有要关心这些的想法。不过,最近几天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对这件案子的始末有了越来越强的好奇心!

“玛克博迪,我教育我的女儿,要你插什么嘴?这么多年来,玛雅的事情你管过吗?你一天就知道忙啊忙啊忙的,忙到现在也就是一个登记户口的穷警察!你看看人家寒末,当年还是你的徒弟,现在都当局长了。你倒好,从大队长做到了警员!你可知道,你的女儿整天跟一个强奸犯鬼混在一起!你这算是什么爸爸!?”中年妇女暴跳如雷。

“你胡说八道!他不是强奸犯!”玛雅又气又急的怒吼着,眼泪已经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玛克博迪见势不妙,连忙装傻,转移话题道:“女儿,马上就要高考了,你有没有想过要考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啊?”

玛雅满含泪水的目光是那么的坚定,掷地有声的道:“我已经想好了,要报考施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

“胡闹!一个女孩子,考什么法律?妈不是给你说好了吗,考施南师范学院的文学专业,你爸爸的好几个同学都在文学院教书,可以照顾你……”

“好了好了,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得高兴才对!政法大学那边我也有不少熟人的啊。女儿,政法大学可是施南古城排名前三的名校哦,祝你好运,加油!”玛克博迪握住女儿是手,他的脸上隐藏着深深的痛苦。

“不要你们管!”玛雅任由眼泪决堤的流淌在脸上,倔强的回答道。

“女儿啊,好不容易放周末,你想干什么,尽管给爸爸说,今天爸爸什么也不做,就专门陪你!”玛克博迪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乎顿时又老轻了几岁。

“爸,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求你不要再烦我了好吗?”玛雅祈求般的道。

“那好吧,注意安全!”玛克博迪沉吟着,艰难的点了点头,“彬彬,我们去吃二街的麻辣烫吧!”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语气!都是你惯的!那破地摊上能有什么卫生的东西,吃什么吃?女儿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管,我也懒得管了,我约了几个朋友到家里打牌,我换身衣服出去买菜,你们爱咋咋地!”中年妇女说着摔门进卧室去了。

玛雅也不理会妈妈的抱怨,穿着拖鞋轻轻开门出去。玛克博迪坐卧不安片刻,听到玛雅的脚步声消失,快速跟了出去。

大桥路三巷是施南古城有名的棚户区,街道狭窄,肯洼不平,道路两边的矮层建筑几乎全部为七十年代末期的老式建筑,破旧不堪,拥挤着,杂乱无章。多年前这里就已被福星地产集团征用,准备修福星城第二期,在政府的高压下,绝大部分居民已搬迁,他们的房屋很快被推掉,留下一片废墟。

不肯搬迁的少数居民在这里誓死和政府对峙,各种维权各种反拆迁的标语横幅满天飞。钉子户们甚至将废墟开挖,种上了豆角和南瓜,反倒有几分农家气息。

魏长征今年89,身体硬朗,精神饱满,他就住在大桥路三巷四十九号一栋两层楼的小平房里。其实更确切的说,这平房现在是一层楼,因为第二层楼在三年前的一次强拆中已经被推掉,只剩下一些残骸。第一层楼在这次强拆中也受到了严重的损毁,墙体上明显有新近大面积修补的痕迹,混泥土结构都还是新鲜的,与房子原本的质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清晨,豆角和南瓜叶上还爬着晶莹的露珠,泥土的芬芳扑鼻而来。魏老爷子的背薇驼,蹲在开挖的那片菜地上拔草。老古董收音机站在田垅上,声音嘶哑的播送着早间新闻:“昨日,一高中生魏某某因强奸未遂暴力损毁**场所罪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零八个月,施南最高法院相关负责人表示这是一项全新的罪行,不久的将来会被写入施南法典……”

魏老爷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脸贴到收音机的旁边,收音机里的女主播的吐词很清晰,“魏某某是施南中学高三年级学生,因出入涉黄涉**场所钱财不够,遂心生歹意……”

“胡说八道!”魏老爷子显得很气愤,从他那老迈的脸上也不难看出,他瞬间憔悴了许多。他楞了一楞,自言自语道:“一定不是天明,一定不是天明!但是三个多月了,他怎么就没回来过一次呢?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尿频尿急尿不尽,快用前列康!”收音机里开始插播广告。魏老爷子颤抖的手猛然一挥,收音机被拍出去几米远,发出暴雨一般的哗哗声。

魏长征是施南古城非常有名的老革命,当年是起义军首领毛润楠的贴身警卫,帮他挡过枪子儿。旧的施南政权被推翻,新的施南市建立后,毛润楠当了市长,不愿在机关受拘束的魏长征离开了毛润楠,在大桥路三巷四十九号过上了平民生活。毛润楠一直寻找机会报答魏长征的救命之恩,魏长征都婉辞谢绝。如今施南市市长都换了五届,历任对于魏长征都是敬畏三分,尽管近年来发生了魏岳海变质案,大桥路三巷集体阻挠房屋征收案,政府也不敢把魏长征怎么样。

魏长征每个月有二千八百多块退休金,这笔钱除了送魏天明上学已经祖孙二人的日常开支,魏长征就分文没有动过。按理说,他在施南古城算是中等收入人群,配合拆迁再拿几十万的补偿金,在居民小区买栋小户型的房子,日子过得也不会太寒碜。但魏长征就是不愿搬,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四十年,他喜欢这里。而且,他就是看不惯那些开发商和政府勾结,欺压平头老百姓,他偏要和他们对着干,用他的话说,我这把老骨头要代表革命先烈给你们这些忘本的兔崽子制造点儿麻烦。

魏老爷子对收音机里的这条新闻如此敏感并不是毫无道理的,当年,他儿子魏岳海第一次出事,他就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一条警察逛发廊的消息,当年的魏岳海不显山不露水,工作兢兢业业,为人谦虚老实,魏老爷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新闻里的人和儿子魏岳海扯上半点儿关系,但随后的事实证明这个警察果真就是魏岳海。

“猜猜我是谁?”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的玛雅快步走到菜地上,将双手提着的几个慢慢的塑料袋放在田埂上,从魏老爷子背后蒙上了他的眼睛,大声叫道。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声音像银铃一般,但她的脸色并不快乐,显得有些阴云密布。

“玛雅,天明在学校没干什么坏事吧?”魏老爷子严肃无比的问。

玛雅的脸色比较纠结,但声音却是很坚决:“当然干了!他又一次在月考中夺得年级第一名,气得他那些竞争对手咬牙切齿。”

“那还真够坏的!我再问你一次,真的没干别的什么坏事?比如说打架啊之类的!”魏老爷子比刚才变的更严肃了。

“真的没有啊!”玛雅松开双手,在魏老爷子的对面蹲下来,低头狠狠拔着嫩嫩的草,“爷爷,最近有没有叔叔的消息啊?”

“莫提那个孽障,死了最好!你还没吃东西吧,快到屋里去,爷爷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蛋皮!”魏老爷子大发雷霆,猛的站起身,蹒跚着腿快步朝那破旧的小平房走去。

玛雅望着魏老爷子那落寞的背影,心里真可谓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她手忙脚乱提上几个装满食物的塑料袋,追上去塞在魏老爷子手中,大声道:“爷爷,魏天明给您的信我放在袋子里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马上就要高考了,学校抓得很紧,已经三个多月没放假了。我今天正好请假出来有事,顺便代替魏天明来看看您!高考结束后,我们班要组织到南洋旅游几个月,爷爷,您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啊,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魏天明都不会放过你的!”说完还不等魏老爷子转身,拔腿就跑,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