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安静的小旅店,小得连名字都不必有。

我很喜欢它,它能养活我和我的妈妈,它能庇护我让我可以像一株植物样静静生长,它能让我看见远方的世界来的远方的客人,譬如——

今天这个人,他的眼睛很亮,他的气息混合了阳光与风尘,让我微微的晕眩。

我在我的世界里安静的生长,一缕阳光就足够让我晕眩……

而我喜欢这种感觉。)

他很快就睡着了。他睡起觉来总是很抓紧的,人在江湖,必须学会用最快的速度满足自己的基本需要。

但是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时,他醒得也是很快的。

院子里有一个满头银丝的老人,似乎身体不是太好,咳着,蹒跚的扶着墙,望外走。

今日是三十,天上没有月亮,老太太似乎要撞到墙边靠的木耙。

他是能在黑暗中视物的,当下要出声示警,

却有一个人先出来扶住了老太太。

是她。

换了一件睡袍,清清柔柔像一袭月光。

“嫒嫒,你看天是不是快要亮了?”老太太微仰起脸,喃喃问。

“不,太阳刚下山。”她道。

真奇怪,简简单单几个字,经她说来,格外清柔缠绵,好像在唇齿间扣响了音乐,余香满颊。

“已经下山了么?”老太太慌乱抓她的手,“嫒嫒,他若是来过,找不到门进来怎么办?”

“放心,我一直站在那里,他没有来。”

“哦。”似乎放了心,但更像是伤心,老太太低下头。

“夜里露水寒,于你的病最是不好,回去罢?”

“哦。”

他看着她们慢慢走开,也便轻轻的,离开了窗子。

(人要经历了多少事情,才会重新变得像孩子?我服侍她睡下,走出来,轻掩上门,转过身——差点失声叫出来。

一个黑影在那里。然后我发现他是一个男人。然后我认出了他的气味。

“哦,是你,”我笑,“不睡觉,跑出来吓人好玩么?”

他不回答,叫了一声“嫒嫒”,我听见自己的名字在他舌间缠绵。

夜风如水样柔柔流过,我向着他眼波流转,问:“怎么?”)

“怎么?”她微微的笑,牙齿一颗颗似小小糯糯的玉米粒,眼波在夜风里流转。

他呆立片刻:“你奶奶身体不好?”

“她不是奶奶,是妈妈。”

“呵?!”

“你看,等待竟会使人如此苍老。他若是回来,一定已认不出她。”

“……他是谁呢?”话一出口觉得卤莽,但是……他是真的想知道。

她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吟诗般低道:“他有世界上最亮的眼睛,最浓黑的头发,最英气的眉毛。他在一个最美丽的清晨出发,有一天,会得骑着最美丽的马匹,在最美丽的黄昏回来。”

呵十足十是一个少女会怀的*梦,但她的笑容里有一种清醒的犹疑。

他没有再问什么。事情一定是这样子的: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多少男孩子自小就要出去闯世界讨生活,也许在出去前曾定下过娃娃亲。也许他们再也不会回来,而他们的“妻子”将和她们的家人一起等待,生长和苍老。她们必须怀抱相信,但却忍不住怀疑。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退后,地面不平,他想扶她,但是不必,她竟好象也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

“嫒嫒,”他低道,“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多的人,我为什么偏偏走到这里看见了你?”

“你看见了我……”她睫毛轻轻垂下,“这是不是说:这么多人里面,你觉得我是不同的?”

“你是不同的。”他揽她入怀,瘦若箫声,发间缱绻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嫒嫒,你让我想留下。”

“你是一个浪子,要留又能有多久?”

“留一个永远,好不好?”他道,“你许不许我?”

他紧张的看着她,他怕她不会信任他。

但她只是静静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小小的客栈,好象是蜗牛的壳,我自出生就在这里,闭着眼睛都能行动自如。

自从有一个人出现,这里不太一样了。他来自海边,他行走江湖,我的小壳子里就有了风生水起,有了惊涛骇浪。

但我知道这是不能永远的,他所说的永远,只不过是他当时的感觉而已。

在他疲倦的时候,见到宁静的栖息地,自然想停留,待到重新精力充沛,宁静会变成一种束缚。

也许不是他的错,人总不能欺骗自己的感觉。物是人非之后,纵然神仙眷侣,也是挽断罗衣留不住。

所以他对我说任何美丽的话,我从来不会质疑,因为我根本不曾相信。)

她仍然日日去那崖上站着,即使有了他。

他尊重她,然而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咦,为什么要生气?”她的表情十足惊奇无辜。

“因为你已经有了我。”

“我……呵是。可是妈妈……”

“我知道老人都想女婿陪伴,可是难道我就不能做你们等的人?”

“你……”她还是那样惊奇的看着他,突然就笑了,“我知道了。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她道,“我们在等我的爸爸。”

女孩出生时那男人已经离开。一十八年,日日等待,直到那小小女孩也长得亭亭了,母亲仍沉在当年少女的梦里不能醒来。有时,那母亲会发病衰弱到不能行走,便让女孩替她去崖上,吟那首被吟了一十八年的古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

故事真是普通的故事,说故事的人口气也清淡至极。真水无香,真痛无词。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问。呵总是不能读懂她的眼睛,所以留下,为她安静的神秘。

她轻轻捧他的脸,一笑道:“我宁愿你是我的爸爸……或者,宁愿你像他一样永不回来。”

“嫒嫒?嫒嫒你的话无人能懂。解释一下?”

她只是笑。静静的悲哀。

(我宁愿你是我的爸爸,这样荒谬惊竦情节,定能把我们一起烧死,总比让爱情安安静静无疾而终好。

我宁愿你离开我后永不再回来。等待会使人苍老,像妈妈。我不愿爱过我的人再见我时看不到美丽。

我从不怀疑你会离开,即使在你最爱我的时候。我想你是爱过我的,但是不爱和爱一样,都是没有法子的事。

真水无香,这是难得的,我知道我的美丽是难得的。但是只有水,终会让人厌倦,这个世界有酒有歌,都比水诱惑人的。我作不来。

我心下喜欢缩在蜗牛的壳里抱着双膝看太阳的影子一点一点爬过去,若有过客能带一身风尘让我触摸,已足够满足我的好奇心。你赞我清淡温柔。是,可这不是为了你。我的清淡是我的固执,我终不能改变自己迎合你。)

天气渐渐燥热,靠近大漠的夏天,这小客栈前经过的客人一发少了。

他开始想念马鬃与驼铃,篝火前的烈酒,画舫里的女儿红,这种想念好象天气一样灼人,连她的宁静都不再能使他平息。

“你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样。”她道,“你在想远方的事情了罢?”

“呵是。”他开始给她讲远方,清冽的饮血的刀,血色的舞女的裙,断断续续的,语言终于断流在灼热的空气里。

“……是,这些都是迷人的。”她低低道,“可是你……将要离开我了吧?”

他一愣,想反驳,却发现她说的都是实话。

爱上流浪的远方,就像爱上一个姑娘,都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要不,你随我走?”

她摇头,只是笑。温柔的,但是不可改变。

(你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这是迷人的。这些日子,你的英雄气都在我的柔情里融化了呢,我一度以为自己毁了你了。

你不能为我改变,如我不能为你改变。若是我们为彼此改变,那就失去自己了。

你是火,我是水,相遇,注定毁灭或者分离。

我曾假设一个荒谬情节可以把我们烧死,但事实不会这么美好,那么我们只有分离。

这是注定的。我不哭。)

她一如既往的温柔,令他内疚。

她最后煲一锅绿豆汤给他,也许心乱,放错了调料,有些苦,他仍然吃得很努力。

他终于忍不住问:“我一定有一天会回来的……可是为什么你不怪我?”

“因为这是你真心想做的事。”她笑,笑容深深的读不懂。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在倒下之时他电光火石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总是这样子的,开始时不管如何清纯美丽,分手时都要撒泼吵闹血肉模糊。只有对她,他掉以轻心,于是报应到了。

他的嘴角有些厌恶的掀起:她就这么想永远拥有他?

(他倒了下去,那个所有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的神秘世界,会带走他。

断肠草有点苦,但我想他是会吃下去的。

他的嘴角掀起一个厌恶的角度。他不原谅我吗?

他想做的事,我不责怪他。我想做的事,他为什么不原谅我?

其实我不想拥有他,因为知道做不到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远,除了等待。

所以送他去回不来的地方,

这样,我永远不必等待。

……

妈妈的身体见好了,我们一起去那崖上。

晚风拂动她银白的发丝和我青黛的衣襟,红红的太阳望黄黄的地平线落去,我生命中最燥热的一个夏季已经结束。“天晚了。”

“他还不来……可是嫒嫒,我们是一直要等下去的。”

“是的,妈妈。”

是的,她会等下去,因为相信那个人会来。我只是陪她,因为知道那个人已经不会来。

她不能放弃等待,等待是美丽的,因为始终有希望;而我宁愿绝望,绝望更加美丽,因为绝不会失望。

只是,我不知道:如此梦幻的她和如此清醒的我,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疯子。

晚风里只听人幽幽吟唱:“式微,式微,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