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开的花儿,感觉到鲁莽风吹里的春信。

宝刀感觉到慕飞笨手笨脚的调情动作里,以及动作里头预示的那一点……那一点该死的问题。

“好!”她推开他,下定决心,“你睡到门背后去,不谁靠近我的床,晚上也不准爬上来。”

“喂!”慕飞问,“半夜你睡死了,我如果就爬上来,你有什么办法?”

宝刀正打算搭话,但听鸾铃响。

《礼》云:“行,前朱雀。或谓朱鸟者,鸾鸟也。前有鸾鸟,故谓之鸾。鸾口衔铃,故谓之鸾铃。”

——根据这意思生发,车铃、马铃,都被称为鸾铃。

往往是铜制的,用丝带子系在车上、马上,行起路来,声音清越。

也有人把它两枚一穿、三枚一束,挂在门前或者窗前,风一吹,同样动听。

路边这小旅舍里,有一扇门前,就挂着这样的铃。

门一开,铃铛就会发出清越动人的声音。

小二们就知道:哦,老板出来视察了。

那扇门是老板的门。

老板很认真,每天总要视察一下。老板也很善良,生怕小二们受惊吓,提前给他们一点通知。

他们就知道把小帐藏好、把死老鼠藏到桌底、把投诉的客人藏到门外。

老板的身体很娇弱。等小二们把该藏的都藏好,老板才出现在店堂里。

生客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女老板——准是个俏姐儿。不知为什么,他这样想。

或许对于路上憋久了的客人来说,只要对方雌性,年龄不小于八、不大于七十八,生得不至于比猪肥、比猴瘦、比画城的山骨更崎岖,那就称得上俏了。

他望着那扇门。

那扇门很窄。

生客人看见一个白发、盲目的老太太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拄着根拐杖,另一只手,由一个黑衣的仆妇搀着。

生客人郁闷的耷拉了一下眉毛。

然后,老太太进了门,黑衣的女人也进来了。

客人才看见,黑衣的女人并不是仆妇。她挽着个很老气的发髻、穿着很老气的衣服,面孔却该死的年轻。

神情出奇的静,说不上很美,但眉宇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柔柔的气韵。

那气韵就仿佛安南的六月初,天已有些热了,很快会叫人吃不消,但现在却还不至于,尤其在黄昏,那温暖的气息有如实体,比体温凉一丝、离窒息浅一缕,如绸缎般落下来,面孔前萦回不去。叫人有点心慌,叫人想挥手打开它、跺脚唬开它。

那女人的气质就是这样,柔、而且美,本来应该是男人最喜欢的气质,可却有种过了头的缠绵与执着,于是吃过亏的情场老手,出于经验,或者没吃过亏的情场新手,出于本能,心头敲响警铃,跟她保持一点距离,生怕被她的暑天卷了进去。

他们也许是多虑了。

这黑衣的女人对谁也不看、对谁也不理,只是凝眸专注地扶着老太太,在店堂里走动。

老太太的拐杖在这边点点、那边碰碰,问伙计:“你们还好吗?”

伙计响亮地回答:“好!”

老太太逛完了,问黑衣女人:“店里还好吗?”

黑衣女人道:“挺好。”

“我看也挺好。”老太太满意道,“哎哎,他快回来了,你去迎一迎。”

“好。”黑衣女人没有半分迟疑、或者废话,就这么顺畅地答应了。

但她没有出去。

她先把老太太送回房里。

生客人吁出一口气,可以向小二们、以及熟客人们打听了:“这什么人?”

小二们和熟客人们都很乐意八卦给他:“本店老板娘、还有老板娘的女儿!”

“怎么老板娘这么老!她女儿又这么、这么……”生客人“这么”了半天,形容不出来,转而问:“她们尊姓大名呢?”

“哎、哎!”

“啥?啥?”

……鸡同鸭讲了半天,生客人才知道,老板娘和她的女儿,尊姓大名都没人知道,只不过老板娘会叫她女儿为:aiai。

有一位有文化的客人,一定想知道是哪个ai字。

经过很麻烦的沟通,最后他如愿以偿。那个字,小二们记住了,转述给有兴趣的人听:

好爱好爱的爱,加个口字旁。

嗳。

深闺里的小姐,看着轻雨打薄窗边杏黄的叶儿,娇软地叹了口气:嗳。

连着叹,就成了黑衣女儿的名字。

“为什么取这么怪的字!”生客人摇头晃脑,“不吉利!”

谁说不是呢?

太古怪的、太美好的、太软糯的、太固执的,统统都是不吉利的事。如果说人的一生基调由名字定下,那最好像家明、福生、桂香、爱华——才是通和明达、宜室宜家的好名字。

然而世上总有些怪人。

黑衣女儿把老太太送回屋里,又出来了。

这次她抬起眼,在店堂里望了一遭。

仍然是很静很静的眼波。

闹哄哄、庸俗粗糙的店堂,忽而就变成了澄静的秋塘。塘里所有人,都是她眼波里养的鱼儿。

并没有一尾鱼儿能跃上她的心坎。

她又垂下眼去。秋波流竭。她静静地出门去。店堂里终于喘过一口气,又变成了闹哄哄、粗糙庸俗的店堂。

然而这闹,跟原来的闹已经不太一样了。

有的人,只是走过而已,就已经把空气都改变。

嗳嗳往店后去。

店后有一座小丘。

那小丘其实是有点突兀的。不像一般的丘,往往四面和缓地升起、又降下。这座丘边缘比较陡。

“喂,你说像不像水泡?”慕飞立在店后门,突然问宝刀。

“……还真像!”宝刀赞扬他,“没想到你能比喻得这么像!”

“那是因为我腿上就打了水泡。”慕飞苦着脸。

一辈子的身娇肉贵,并没有因为一年的苦役就被打造成老皮老肉老黄牛。他大腿内侧还是比较娇嫩的。

骑了一天的马之后,两条大腿的里边,都火辣辣的疼,悄悄伸手一摸,已经打了大片的水泡。就像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晶莹可爱。

“那要赶紧挑啊!”宝刀很吃惊。

难怪看他走路姿势怪,像只跳舞的螃蟹。

“别了。别了!”慕飞很怕。

他刚被且再川陈雍买去作苦工时,手上也打了泡,也有人说非挑不可,就给他挑了。结果就烂了。他哭。人家还吹胡子瞪眼嘲骂他:“这都能烂!你可真行!”抓一把炉灰给他压上。痛入骨髓。

唯一能与此痛媲美的,只有冻疮。

被简竹收为徒后,慕飞已经发誓,要好好努力,绝不让自己再长冻疮、当然也绝不再挑水泡!

回去的路上,就雇马车走吧?嗯,钱的话,可以问宝刀借嘛……

宝刀手已经伸向他的裤子。

“干啥干嘛?”慕飞护住贞C带。

“看看。”宝刀心目中,慕飞是个白痴。因为他经常问很白痴的问题。

“不给。”慕飞要后退,挣扎间水泡被擦到,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杀人——”

乌黑的衣襟正要飘过,又凝住。

嗳嗳定睛看看怎么杀人了。

宝刀和慕飞也看见了她。

并不知道她是谁。

但她是从旅店方向出来的,总归是店里人吧?不是主人、就是旅人。是族人的话,单身女性自己信步逛,想必也是个旅行的老手。

宝刀就问她:“姐姐,他有水泡,你有办法帮忙吗?”

“白宝刀。”慕飞牙缝里阻止她。

这部位比较隐私,他才不想让女人来照顾。

“哦,”嗳嗳答道,“我还有事。”

她眼里闪过很奇怪、很奇怪的神色,然后就慢悠悠、慢悠悠地走了。

往小丘上去。

她一步步地爬上丘顶。那里可以望见官道。她面对官道站定,然后就不再动了。像雕塑一样。任风吹动她的衣襟。

“像不像望夫岩?”宝刀问慕飞,“有个故事说,有个女人等人,等啊等的,就变成石头了。人们就把那块石头叫作望夫岩。猫叔跟我讲的,我猫叔——”顿了顿,“现在也不知还好吗。”

“肯定好。”慕飞确定这种时候给安慰绝对没错。然后他岔开话题,“也许她也在等人?”

“等谁呢?”

“说不定她先来住店,还有朋友也要来。所以她就站到那里等。”

“嗯……看她要等多久。”

宝刀跟慕飞并肩坐下。说是好奇,瞧瞧那神秘的女人到底要等神秘的朋友等到多久,其实——

也许他们只是害怕。

说好要睡在一个房间。又不是第一次。可是这次有点期待、又有点害怕。

红红的太阳、渐渐朝绵绵的地平线落下去。

又有一伙新的商人投宿。

这些新商人运竹木的手工艺品。他们的货担里,飘出竹木和浆糊的香味。

天这样晚了。

黑衣的女人还在小丘上静静地站着,仿佛真成了一座雕塑。

宝刀张了张嘴、又闭上,慕飞抬了抬手、又放下,他们怪不好意思的对望一眼、又错开视线,一先一后的站起来,走进旅舍。

大部分客人已经进房间歇息了。小二在抹桌子、调弄灯芯。手工艺品的商人在大声呵骂一个小学徒。

小学徒扛箱子,不小心把箱子摔在地上,箱盖摔开了,里头的东西散落出来。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