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云素裳便在这深山之中,在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悠闲地住了下来。

同样是镇日无事,昔日在婉云轩时,只觉得几乎整个人身上都长了霉。不愿动、不想动,也动不了。

如今却完全成了另外一番气象。

这山间的一草一木,都是清新而活泼的,云素裳时常会整日整日地在山林间流连。

那些算不上明艳却生气勃勃的闲花野草,那些毛色并不鲜亮却浑身透着机灵劲的野鸟野兔,那些远不如宫中池水明秀,却成日欢快地奔流不已的溪水……

在这山中,每走一步便会看到不同的风景,当然,也会有不同的心情。

她可以感到欣喜、感动、宁谧、安详……却唯独不会感觉到茫然和无助。

因为上天对它的子民是爱惜的,它永远不会让你感觉到无助。

若你有了这样的感慨,那必是你的同类,那些贪心不足的“别人”让你为难了。

如今的云素裳,自然不会再有任何为难之处。

虽然出门时身后再也不会有浩浩荡荡的一群侍从跟随,她却反而觉得松快了不少。

寨子里住的都是从前的旧部,都是宁死不肯顺从沐德皇朝的那些前朝的遗老遗少。大概是由于铭瑄公主的吩咐,他们虽见到云素裳时仍是十分虔敬,却不会再以仆从自居。如今这寨子里,尊卑并非十分分明,便是铭瑄公主和云素裳,也总要尽力做一些活计,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众人的照顾。

云素裳是做惯了粗活的,虽说这两年身子懒了,担水劈柴的粗活不想再做,但纺线织布、洗衣做饭,样样不在话下,看得寨子里的人个个惊讶不已,铭瑄公主更是时常感到心头发酸。

自从大业皇朝亡国,这位受尽宠爱的小九妹便已经彻底放弃了公主身份,而她,却还是高高在上地享受了那么多年,这让她越发感到歉意满满。

云素裳做得却很开心。

即使是从前在宫中,浣衣局的那段日子也算得上是最美好的了。

至少那里,没有让她一提起来就感到颤栗的东西,也没有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

这样一天天地劳作下去,云素裳脸上的笑影越来越多了。

看得出,寨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十分痛苦的过去,但每一个人都在很努力地笑,很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快乐起来。

时间长了,云素裳甚至可以与寨子里的孩子们一起打打闹闹了,虽然她还是话不多,但人人都喜欢她,只要她出们,便总有孩子缠着她说笑打闹,时而也会有哪一家的婶子大娘们来拉她一同去河边淘米洗衣。

铭瑄公主跟寨子里的人讲过多次,如今她们已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了,可以称呼名字即可,但大伙儿似乎都有些不愿,争执一阵之后,终于改了叫做“三小姐”和“九小姐”。

云素裳不知道皇姐对此作何感想,但她自己,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有过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大业皇朝的习俗,未嫁的女儿家自然是可以称为“小姐”的,但已出嫁的女子,只有陪嫁的侍婢和仆从是终身不必改称呼的。

如今仍被这样多的人称为“九小姐”,让她恍惚间有种错觉,误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养在深闺之中不知世间忧愁的女儿家。

她曾问过皇姐,会不会对这个称呼感到尴尬,铭瑄公主却说,一个称呼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可以不放在心上吗?云素裳分明看到,姐姐在低头的一瞬间,眼中闪过盈盈的水光。

这一刻,她想到了什么?也许她想起了远在北番的两个儿子,也许她想到了那个曾经愿意为了她而冒险与沐德皇朝一战的男人,也许……

云素裳并不敢问。她只知道,无论皇姐想起的人是谁,今生都是不可能再见的了。

而她自己呢?

云素裳不敢想。

她年已十六,在民间这或许是一个尚可称得上是“年幼”的年纪,但在皇家,十三四岁下嫁的公主比比皆是。而她……

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竭力避免提起沐德皇朝,提起那个此刻正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的男人。而她也如他们所期望的,正在竭力将那人忘掉。

栾梦平还是一如既往地殷勤,寨中众人也俱是知道他的心意,每逢他来时,便总有几个女人或孩子向云素裳挤眉弄眼,说着些不咸不淡的俏皮话。

就连铭瑄公主,也反复试探过她的心意,但云素裳却只感到恐慌。

虽然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在怕什么。她只知道,如今她已是连栾梦平的面都不愿见了。

不愿看到他那炽热的目光,不愿听他那些痛苦的呢喃,不愿见他一次次追问、一次次质疑。

她是否仍存着幻想?也许。

她是否仍放不下京城里的那个人?也许。

有什么不对么?女人总是很难忘记自己第一个爱上的人,哪怕被他害得遍体鳞伤,也没有办法戒掉。

这不是她的罪,她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长了,栾梦平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不再质疑不再追问,却总是适时地出现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平静地帮她做好一切,然后暖暖地一笑,默然走开。

后来,连铭瑄公主都忍不住感到歉然了。

云素裳却只是不为所动。她的眼睛看得到栾梦平所做的一切,也看得到他眼中的热切与迟疑,但她的心将自己藏了起来,拒绝知道。

云素裳知道这很自私,但她不得不如此。

她无法说服自己,让无辜的栾梦平陪她一起陷进记忆额的漩涡。

她喜欢现在的状态,一个人就好。从前的那些苦楚那些寂寥,她可以一点点忘记,而那些点点滴滴的美好,已经足够她一生珍藏。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