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的时候,云素裳觉得,哪怕即刻就让她去了刀山火海,那也是幸福的了。

婉云轩的大门,在紧紧地关闭了数月之后,终于被大大方方地敞开,迎来了外面的第一缕阳光。

云素裳微微眯起眼睛,却仍是看不清站在门外的人。

那居中的一道人影渐渐走近,在云素裳的榻前,慢慢地屈身跪了下来:“奴才小豆子,参见娘娘。”

“小豆子?”云素裳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事到如今,他连亲自来一趟,都不肯了吗?

小豆子见她始终闭目不语,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好仍然恭敬地伏在地上:“是。奴才奉旨,前来请娘娘移驾。”

云素裳慢慢地坐起身来:“移驾?去哪里?这婉云轩,已经是宫中最冷的地方了。莫非……此刻便要送我上路吗?”

“娘娘,圣旨下,请您移驾长春宫。”小豆子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说。

看来这婉云轩的清冷,真是吓到这孩子了呢。云素裳悠悠地想着。

不过——长春宫,那是什么地方?

见云素裳始终兴趣缺缺的样子,小豆子只好硬着头皮起身,自作主张要去搀扶她:“娘娘有所不知,昔年昭华宫走水,已是毁损大半,不及修葺。如今皇上吩咐修缮了长春宫,作为皇后起居之所,现下万事齐备,只等娘娘移驾了。”

云素裳的眉头越皱越紧:“长春宫,皇后居所?那么你带我去做什么?皇后是谁?为什么皇上自己不发落我,却要交给皇后?”

“哎哟,我的娘娘哎——”小豆子忍不住叫了起来,“您怎么还不明白,长春宫是皇上特意为您收拾出来的,意指君恩常在,那是给您住的地方,您就是咱们沐德皇朝的一国之母,谁敢发落您啊!”

云素裳闻言只是怔怔的,竟好像是没有听懂的样子。

小豆子见状不禁发了急,忙屈膝重新跪下,咚咚咚地磕了好几个头:“奴才一时高兴糊涂了,还没来得及向主子道喜呢!圣旨一会儿就下,到时候恐怕还要有别的小猴儿崽子向娘娘讨彩头呢,这头一个报喜信儿的荣耀,奴才可绝不能让别人沾了去!”

云素裳淡淡地点了点头,似是对这个消息浑不在意:“既是这样,即刻便动身吧。婉云轩里的东西不吉利,不便赏你,日后我在长春宫看见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再给你留着,算你这第一个报喜信儿的彩头。”

小豆子忙夸张地磕了个头,又说了一长串的吉利话,可云素裳的神情一直冷冷的,看不出半点喜色,小豆子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只好讪讪地住了嘴。

在小豆子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出宫门,云素裳不禁再一次眯了一下眼睛。

见惯了黑暗,竟连这日光,也觉得有些不喜了。

小豆子殷勤地吩咐小太监将软轿抬到门口,亲自扶了云素裳上去,又板着脸呵斥小太监们:“仔细着点脚下,若滑了一下半下的,颠着了主子,你们有九条命都不够赔!”

小太监们一个个都恭敬地应下了,云素裳却险些没有笑出声来。

她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尊贵了?方才还是生死无人问,一转眼就变成颠一下就要小太监以死抵罪的稀罕物件儿了。就算是这人间有大起大落的,到她这种程度也就算是尽了!

软轿晃晃悠悠的,走得很慢,似乎有意让她看尽这宫中繁华一样。

云素裳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婉云轩中的遍地荒芜,再看看外面的红花绿柳,只觉得什么都一样无趣。

都是死的。

软轿被小太监们高高地扛在肩上,视野非常开阔。云素裳几乎可以越过宫墙看到任何一处宫苑内里的光景。

除了婉云轩已是荒废之外,别处景致,俱都依旧。

很多年没有在宫中坐过这样的软轿了,这样高高在上的滋味,竟已是全然陌生的了。

还记得幼时在父皇或者母妃的怀抱之中,由谨慎的小太监们抬着,到各处宫里闲走,到御花园里玩耍……那时的她,是真正快乐的,那时她以为,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着欢声笑语,那时她不懂,这世上竟有解不开困境,竟有化不尽的忧伤。

一经丧乱,金枝玉叶变为丧家之犬,这世上所有的艰难、所有的丑恶,所有不美好的东西,一股脑儿地都到了眼前来。

到如今么……

到如今所有的荣耀与屈辱,都是秦翰飞给她的,有些东西看上去很美好,有些东西看上去很可怕,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水里的倒影儿,晃晃悠悠的,怎么看都觉得不真实。

所以受罚受辱的时候,她没有觉得屈辱难忍;盛宠之下,她也并不觉得有多荣耀。

她不过是戏台之上的皮影,唱念做打都是别人的手在操控着,别人的嗓子在咿呀着,要她高兴时她便高兴,要她哭泣时她便哭泣,半点也由不得自己。

闲的时候她会想,秦翰飞要的是这样的一个她吗?

每次这样想的时候,云素裳都会在心里狠狠地鄙视自己一下。

其实不是不知道的。秦翰飞并不在乎她是怎样一个人。只要她的前朝公主身份在,只要她的“天女”身份在就可以了。这一次突然要立她为后,究竟立的是那个与他相知相许的宫女云儿,还是身份尊贵的“天女”云素裳,答案不问可知。

若是哪一日这几个身份成为了他的累赘,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将它们,连同只剩了一个空壳子的她,一起抛却了的。

帝王之家的恩情,她并非不懂,却总奢望着自己可以成为例外。

其实成为了例外又怎么样?前朝唯一的例外,便是她的母妃,那个捧出一片真心来与一个身为君王的男人倾心相爱的女子,最终得到的结局是什么呢?

一朝身死,零落成泥,为她陪葬的是一个如日中天的王朝,和千千万万无辜百姓的生命。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有些事情不能想,有些话不能说。一旦将什么东西都摆到了面上来,则揭开皮剔出骨,看什么都鲜血淋淋的,再没了半分美好可言。

长春宫么……

看来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不知这一线残生,究竟要了断在哪一处宫殿里,才是秦翰飞想要看到的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