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错臂间,我似乎看到杰,熟悉的面孔,只一晃便没入不见。于是在满街人流中,我蓦然止步,犹如一石投湖,圈起漣漪无数,在这遥远北方的城市,怎么会有他,最初烂漫的记忆,无忧无虑的往昔生活重回脑中。细细又一想,不由哑然失笑,当然不会是他,虽然我已忽视遗忘了时间,可时间不会遗忘人类,几十年了,纵然不死,他也早已应该白发苍苍。

前面的笙突然加快了脚步,好像已找到了目标,我却没有跟上,调转了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从后面看,他的确长得像杰,一样修长有力的身躯,略略侧过脸来,可以看见那张轮廓酷似的面孔,而他的鼻梁更坚挺秀气。

我看他沿着长长的街慢慢走过去,犹如一个梦境冉冉升起,一时无法克制自己,步步紧随其后。也许我已不算是个人,没有了心跳、温度和年龄,可记忆却在深处微启,它召唤我,连同那些深埋于记忆里的温柔情绪。

我随他走入一条僻静的长巷,在一扇院门前,他停下脚步,开门时,他转头看到了我。

“姑娘,请问你在找人么?”他微笑,这一笑使他脱离了杰的影子,回复到陌生人的本质。

我还是失望,身材侧面都这么相像,可他毕竟不过是另外一个人。沉默中,不愿回答他,只是漠然回身走开,不,我不想吸他的血,这个肖似杰的男人,因为记忆里残存的温柔,我不会要他的性命。

长街上朱光碧影依旧,笙已不在原地。昏沉的子夜中一幕幕香艳迷梦渐渐粉墨登场,盛装的女人缠绕着醉态的男人,贪欢纵欲,纵然只是片刻虚情假意,却也叫人目眩神迷。

我信步漫游,黑衣长发孤寂的女子,周身似有寒流与人群隔开,一个粉衣少年抬步追上来。“小姐,你要去哪里?”他边追边喊,引得路人驻足笑骂。

我毫不理会,加快步子从众人缝隙里钻过,他追赶不上,只好在身后徒呼叹气:“小姐,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这些凡夫俗子,他们总不相信世上真有红粉骷髅,一点点的艳丽夺目,便引得如狂蜂乱蝶挥之不去。

在一家香烛店外,笙找到我,为了我的私自走散,他很有些着恼。

“朱姬,”他板着脸孔道,“不要忘了我们本是一体的,你若要走开,应该事先知会我。”

我冷冷看着他,美貌优雅又有什么用,褪去了那层魔力妖异,他至多不过是个自私无情的男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他走过来抚摸我的长发,“多久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自己的情形,刚才既然已跟到那条巷子里,也没有人在旁边,你为什么不动手?”

原来他在跟踪我,我顿时生气,抬起头怒目而视。这么些年了,他并没有真正教过我什么,然而时时不肯放松,一举一动,都要我生活在他的眼皮底下。

“莫非那男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他毫不在意,摇头笑,“你这个麻烦的小东西,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问题?难道你定要我每时每刻地提醒你,人类只是猎物,你怎么能对猎物手下留情?”

这番话说得我低头不响。这次,也许他是对的,我的确是有问题,否则为何过了这些年,我仍同那日变身时一样,满腹心事,郁闷狐疑。

半天,我喃喃说:“那个人像杰。”

“杰?”他听了好笑,“你曾经的那个未婚夫么?我的天,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忘记他。”

“我不知道。”我很觉悲哀,不由叹气。

“好吧。”笙不再继续责怪,上来拉住我手,他说,“让我们再去看一看那个令你念念不忘的人。”

他重又把我带到那条巷子,面对着那扇门,我犹豫地止住脚步。

“怎么,不想再去看看他?”笙笑道,“朱姬,今天不看清这件事情,只怕你明天还是要回来的。”

他自顾自上去敲门,温文有礼地轻叩三记,又回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

立刻便有人出来应门,是个十三四岁垂髫的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你找谁?”她仍有些奶声奶气,看着笙上下打量,并不讨厌的样子。

“我们是来找人的。”笙柔声说,转过身来一指我:“我的朋友说,她有位故人住在你们这里。”

“是谁?”小姑娘顺着他的手势看到了我,吐了吐舌头,又摇摇头:“我并不认得这位姑娘呢,不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是个同我一般高的年轻人,浓眉大眼,穿一身青衣,单名一个杰字。”

“那个模样是我大哥呀。”她睁圆了眼,“可是他不叫杰,他的名字叫章岩。”

她蹦蹦跳跳跑进门里去唤人,不一会儿,那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他看看笙,又看看我,有些奇怪:“二位找谁?”

夜色中,我可以看见笙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淡淡地说:“找你。”

从我站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出奇的像杰,只是更斯文清秀,面色腼腆,缺乏杰的英气。

我沉默不语,目光闪烁。到底过了多少年了,世上究竟有没有轮回,既然他不是杰,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再世。

“我的朋友说你是她的未婚夫。”笙一手支着门,一边眯着眼看他渐渐红起的耳根。

他是在故意嘲笑他,笙最喜欢如此对待人类,周旋调弄如猫捉老鼠,更显出他从容笃定优越自如。

章岩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趣,低下头不敢看我。“抱歉,你们认错人了,”他红着脸向笙解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姑娘。”

“你能不能自己向她说明?”笙睨我,唇角斜斜,“我这个朋友可有些痴迷不悟,若不和她说个明白,恐怕她心里仍会有牵挂,不肯放弃。”

他过来拉我,一直推到章岩面前:“来,不必害羞,你们可以当面说清楚,省得回去后又放不下道不明,整日里纠缠不清。”

说完,笙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目光温和的陌生人,笙只是想绝了我的念头,可是又怎能断得分明,这张脸孔,恍若隔世的宿缘。

“姑娘,你找的那人果然长得很像我么?”没有人时,他大胆了些,看着我有些同情,也有些无奈,“他是哪里人氏?我有几个朋友常年在外经商,也许能帮你打听一下。”

我摇头,打听不到的,那人是他的前身,或只是一场骗局,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一双明净秀目,连同上翘嘴角的含情,杰刺了我一剑,他会不会疼惜我,谅解体贴关怀?

他被我看得发窘,轻轻问:“姑娘,你在想什么?”

门里有人娇声唤他:“大哥,你还在外面做什么呀?”

那个伶俐的小姑娘从门缝里挤出脑袋,看到我们的样子,她“咯咯”地笑了,对着哥哥一个劲地眨眼:“在外面傻站着做什么呀?一齐进来坐坐吧。”

章岩梦醒似地回过神来。“不错,”他笑,“姑娘要不要进去坐坐?”

我身不由已,跟他走进门去。很清爽干净的一栋宅院,不卑不亢的书香门第,房里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看着我,眼里露出疑问。

“这位是我母亲。”章岩说,看了看我,不知道如何介绍下去。

“我叫朱姬。”我说。

“朱姑娘,你请这儿坐。”章岩殷勤相劝,他的妹妹倒上茶来。

自进门起,那老妇人便一眨不眨地盯住我,眼底并没有多少热情,她冷冷地,向我点头。“请坐。”然而她凌厉的眼神射得我坐不下去,昏黄灯影中,我突然清醒过来,立刻起身告辞。

年迈的老人最具慧眼,也许早已看出我来历不明,并非善类。

章岩并没有查觉出不妥,他有些失望,把我送到门口。在门外,仍依依不舍地问:“是不是哪里怠慢了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千万不要客气。”

他的话语恳切,然而真相最是残酷,我不相信他能尽一切可能,容忍帮助我所有的秘密。

我无精打采地走出巷子,笙已悠闲地等在巷口,见我出来,不由嘲笑:“怎么样?你这次是否明白了物以类聚道理,你同情人类,喜欢他,可是他未必能接受你。”

他嘴里微笑,手上却转着根丝绳,紫红娇艳的颜色,我看了眼熟,不由一怔。

“不认得了?”笙哈哈大笑,“原来那个小姑娘叫盈盈,果然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尝到嘴里比蜜糖还要甜美。”

笑声中,我突然飞身而起,跃上去,在他面上奋力一抓。

他毫无防备,被一记打得往后倒去,脚尖连点几次才站稳了身体。面上被我抓出五条血印,只一瞬息间,便回复光洁平滑。

我满指血肉,随即紧跟而上,然而他动作更快,拧身反手掴出,我被一掌打得弹出去,面孔撞在粗糙的墙壁上,亦是血痕遍染。再转回身,他已跃身过来,捏住我喉咙顶在墙上。

“朱姬,”他大怒道,“不要以为我造了你,就不能毁了你。”他伸出手指,变现出尖长的指甲,在我颈上刺出道伤口,立时便有鲜血涌出。

“别以为你拥有了不死之身就可以背叛我,人类杀不了你,我却可以有办法令你生不如死,彻夜悲鸣。”

他将指甲顶在伤口里不让它愈合,鲜血连续不断地洒下,渐渐把我的身上衣裳淋湿了一大片。

我被血腥气激出了利齿,然而身上慢慢无力,在他手里动弹不得。

他拖着我,一路回到城外的楼里,将我扔进自己的棺材,俯身下来,冷冷道:“既然劝不听,就只好让你得些教训,吃了苦头,你才能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不能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