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一旁有人拍手,是刘夫人,这老人方才在一边不动声色地静听,现在站出来讲话了:“陈先生欠缺谨慎,事情本不该闹成这样。”

“照您说该怎么办?”船长看着她,却是在问我。陈品源喘着粗气,现在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所有的事情不过是混个场面。”我说,“明天麻烦陈先生与夫人与我们共桌吃饭聊天,做一场戏让众人看不就成了。”伸出手去,搭在他手上,含笑,“本来并没有多大的事,你我之间化干戈为玉帛,旁人也会解开疑惑。”

他一愣,不知所措,陈夫人睁大眼,看我在台面上对她丈夫动手脚。

“陈先生。”我只是笑,“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家总归是有缘的,你说,对吗?”

他听出话头来,脸色仍是红,但已不全是愤怒。他清了清嗓子,假装咳一记。

“相信我,外子对陈夫人只有仰慕没有恶意,而我也很佩服陈先生对妻子的关爱之心,我们夫妻并不是要与贤伉丽作对,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努力弥补以往的过失。”

“乔治。”陈夫人怯怯地唤丈夫,她在劝他收手,而陈先生此刻哪里会再有恨意,我的手搭在他手背上,不是个空架子。

“何其。”我说,“都是你惹出的事,还不好好敬夫人一杯赔礼道歉。”

他总算合作,立刻起身,举杯向那女人:“陈夫人,请原谅我……”

陈夫人扭扭捏捏,她也并不是真恨他,没有了利害冲突,她还是喜欢他的。

这边,我仍拉着陈先生的手,“一切都是场误会,我们夫妻年纪轻,不懂事,仗着一时的冲动惊扰了大家,陈先生,我也要敬你一杯。”

他缓下脸面,端起酒,看上去犹豫,仍然不过是在做戏。

我笑,略沾了沾唇,放下,又敬船长与刘夫人,“天大的事总能找到办法解决,真是麻烦两位了,幸亏你们出面,我才有机会向陈先生解释说明。”

“哪里。”船长真正地笑,“何夫人办事真痛快,真正点在要害处。”

刘夫人只是微笑,偶尔,她的眼神划过我脸上,有了解、赞赏与同情,看来她真是喜欢我,而我也很喜欢她。

在送她入舱房时,她说:“你有多少岁?这样年轻办事便如此锋利,连我这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婆都自叹不如呢。”

“那是因为我脾气急,见不得人说废话,兜圈子。”我微笑,她当然比不得我,我是百年老妖,几世的精怪。

第二天一早,陈氏夫妇果然与我们一起用晚餐,相互殷勤招呼,端水递茶。

不用抬头,我也可以听到身后人们惊讶私语,隔着桌子,他们交头接耳,兴奋夹带着失望。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到他们这样说,“那年轻人不是调戏了那女人,怎么一会儿又完全没有事情一样?”

“也许是误会吧,再说,那天晚上也是听王太太说的一面之辞,如果真出了事,人家不会一齐吃饭的,原来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呀。”

我微笑,没有人说过吗?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也是件赏心悦事。

此时,陈品源才真正服贴于我的办法,他端起茶杯,恭敬地向我道:“何夫人,我承认上次的事情是我太过于鲁莽,今日就以茶代酒,咱们化解干葛吧。”

我刚要回答,耳旁轮子咕噜,刘老夫人也来了,她叫人推着轮椅,笑吟吟地从我们桌边滑过。

“今天天气不错呢。”她对我说,“我中午时来敲过你的门,想与你一起晒太阳,可是你总是不应门。”

“今天何其不舒服。我们都不想出去吹风。”

“改天吧。”她过来抚我的长发,“何夫人,我很喜欢你呢,正如你说的,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有时间一定要好好聊聊。”

我也喜欢她,但我实在不能和她晒太阳聊天,只有微微地笑。

晚饭后,她到我舱中闲谈,这老人锋言利语,谈吐间将世人批得一无是处。

“相信我。”她说,“活了这大半辈子了,虽然知道人情淡薄如窗纸,略用一些力就可以透过去了,可是身边没有钱仗力,脸面抓破又有什么意思?窗户破了晚上受了凉,吃亏的还是自己。”

我微笑地听着,这些东西于我无用,人世充满小小的折磨,他们生命苦短可操劳无限。

“唉,我这一辈子,还是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心思难测的人。”她看我,眼里有一丝狡谲,“到底有什么令你如此笃定?我看你即没权也没钱,可就是无惧无畏,是什么在背后支持你不屑顾于一切?”

“没有的。”我温和地拍拍她手,虽然她眼光老辣,对我,却只是一盘渐渐腐去的菜,无香无味,苟延残喘。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发渴,已经三天没有进食,我不会觉得饿,可血管壁正慢慢干涸,肌肤已惨白到青涩,表面上,我用那女子包箱中的脂胭掩盖它们,可在心里,我知道,我是一只鬼。

何其心不在焉地坐在一角,他的眼光穿过墙壁,偶尔会抬头看一看圆形玻璃气窗,我知道他正在渴望鲜血,汩汩冒着气泡腥稠的**,那是现在唯一能令他兴奋的东西。

“何其。”我唤他,“是不是很无聊,要不我陪你上甲板走走?”

他蓦然转头,眼里闪出光彩。我叹气,不能管束得太牢,男人本是野性难驯的,何况他正饥饿难耐。

我们手牵着手,告辞刘夫人离去,像一对真正青春欢爱的男女,出门时,我回头看一眼,那老妇人眼里闪着光,面上有一种坦然。

我扶着何其的手臂一路袅袅而行,光线阴冷的走廊里居然有一种安全感,我们是两只贪食的兽,冷静而急切,虎视眈眈地看每一个走过的人。

何其问:“要不要找一对夫妇?”

我摇头:“还是单身旅客比较可靠,他们无牵无挂,偶然失踪也不会有家人四处寻找。”

在甲板一角,我们遇到一个高傲华丽的家伙,他着笔挺的西服套装,赤金怀表链子一路连到胸前口袋,当我们迎面擦肩而过时,他冷冷地瞪过来,眼光无理而不屑。

“那是一个盛名的银行家。”我同何其小声道,晚餐时我曾见过此人,刘夫人对他的评价是:“孤僻自大,非常之讨厌。”

“要不要……”

“不行。”我断然回绝,这种有钱人绝对不能碰,即便是他孤僻惹人嫌,可他囊中的钱就是与这世界的种种牵连,千丝万缕,怎么斩得断。尤其在这样的一个敏感时期,得罪了富人把事情闹大是很不明智的,他的同行会因为害怕而出钱悬赏凶犯。

我们继续前行,终于在船尾一侧看到一个年轻人,他沉默地立在船舷边,眼光空洞无力,死死地盯着下面翻涌的波涛。

我使了个眼色,何其避到一边把风,我自己走过去,故意依在他身旁的船舷边。

听到声音,他抬头,无神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又低下了头。

“你好。”我微笑,“今天晚上月亮不错,是吗?”

他苦笑,嘴角**般地**,离近了看,他颇为瘦削,十指尖细的手上紧紧捏着一张纸。

我微笑,满意地瞟着那张纸和他神经质的表情,这是一个欲寻死的人吧,最好他已一早交待后事,这样的消失岂不天衣无缝。

“先生在想什么?”我笑着问他,“这么好的月夜清风,难道你竟要做那种煞风景的事?”

“你说什么?”他吃了一惊,手里捏得更紧,瞪着我,像看到了鬼。呵,我说错了,他原本就是遇到了鬼。

“让我看看你手心里的是什么?遗嘱还是忏悔书?”我自顾自伸手上前,捉住他手腕。微一用力,他立刻松了手,那张不大不小的纸片飘下来,我另一手抄住细看。

果然是一张绝命信,上面写:“莺,我去了,希望你有空会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我。”

“给我……”他挣扎愤怒,“你这女人太无理了,快还给我。”

“不错。”我面无表情将信还到他手上,想不到这世上果然有痴情种子,我倒要看看男人是如何弑身殉情。我只是上下打量,除了这张白纸,他似并没有别的准备。

“你要如何命赴黄泉呢?”我问,“是不是纵身一跳跃入江底?”

“你走开,不关你的事。”他怒喝推我,“你这疯女人。”

“不如由我来帮你?”我却近身贴上去,双手似蛇舞,牢牢盘在他颈间,“怎么样?江水太冷,水中又有各种噬人的鱼群,不如在我的怀里死去,无痛无悲,岂不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