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对自己这个家的感觉,有点奇怪。比如他母亲未去世之前,景府对他来说是个既可以躺着也可以坐着,想怎样就怎样的家。

及至他弟弟死了,母亲没了,十六岁的林夫人进了门,这景府在他眼里心里,还是自己的地盘,他那时才十三四岁,从心里觉得林夫人是景府的入侵者,虽然父亲景权在娶亲前后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的严父。

但他也明白林夫人不管年纪多大,她,都是正夫人,是接替了他母亲的,景府的新主人。从这点的意义上看,就与父亲房里的那些小姨娘不同。

景年是大家子弟出身,即使年纪小,他也不会泼皮到撵林夫人的境地,只是,从此他心里存了一个要出息的念头。

尤其在林夫人面前的时候,小大人的架子十足,大体潜意识中的意思是:你不要看我小,我才是景府的正主子,以后你们都得听我的……

不过时过境迁,随着他年长,父亲又在军中给他要了个职位,叫他出去历练,他在外面上面有人看护,下面有人扶持,正是踌躇满志,欲傲视天下的时候,早忘了小时候这些零零碎碎的心肠。

及至于父亲没了,他已是年轻的小将军,带着亲随回府奔丧,下了马,进了院子,看着满府里都是林夫人的娘家人,林夫人一身素衣,跪在主位,两边跪着年幼的景弈景祺,具是哀哀痛哭,他忽然有一丝错觉,觉得自己仿若是闯到了别人的家里。

再后来回家——家还是那个家,可总是与以前不一样了。在林夫人母子的面前,景年总有种自己是外人的感觉。因此,他从不在景府多待,而外面也确实缺不了他。

别人都说他像极了他的父亲景尚书,独有他自己觉得不像。他父亲是文官,他是武将;他父亲好饮烈酒,他只爱喝清淡上乘的;他父亲好围猎好热闹,他除了带兵打仗,平日只喜欢画几笔画,看两句书;他父亲好美色,房里人多,外面也多有涉猎,他,从小只喜欢了明月一个;他父亲是个为人圆融,四面通达的,他只拣自己看的顺眼的才肯搭理……总之,两人不是很像……

所以,在别人又说景祺很像玉尚书的时候,他也觉得真是很像。

林夫人打理景府,打理的久了,景府处处都带了林夫人的味道,不知为何,景年总是觉得,这个家不像他景年的,而是林夫人和景弈景祺的。虽然是景家的,却不是以前的景家的,他有点被排除在外了……

当然,他并不在乎这些,他在京都与别处,多有别院。并不在乎林夫人是不是欢迎自己回来住,至于家产之类的,他更是不在乎,他从小就没缺过什么,如今,这些俗物就更不值一提了……

他只不过不怎么常回景府了而已。

现在想来,自己成*人后,最觉亲切自然的日子,倒还是在渝州养伤的那段时间…也是在那个茅檐草舍里,才尝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生之乐趣,也才知道,世上还有那样的日子,还有那样的人情味儿,还有那样的女子……

前几日与林夫人的谈话,让景年更觉得,林夫人确实不怎么想看到自己,先前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前夫人的长子。

那么现在,从她的话里听来,便是怕日后受自己的连累之意了。

更何况,林家之败自己还是罪魁祸首之一。

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十分大度之举了。且也算见解深刻。

只是,自己已然参与了此事,又怎能轻易的退出呢?

也许,她更希望自己已被诛杀于上一次的事件中…

景年回房,看了会儿檐下的落雪,回身将一个侍卫唤过来,问:“渝州的那两个人,可叫上来了?”

侍卫忙拱手禀道:“回侯爷,已经在路上了,再有两三个时辰也就到了”

景年便不再问,在书房内踱了几圈,倒在一张躺椅内,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看了两眼,扔到桌上,又从怀里拿出一本,端详了一番,就着灯光,一目十行的看下去,嘴角渐渐地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小厮过来剪了几次灯珠芯子,景年对这书似乎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一动不动的歪坐在躺椅内,一个副官过来,给他盖上一条厚毛毯,他又看着那毛毯出了一会儿神,便见外面走进来通报的侍从,跪禀道:“侯爷,张钰、王方两个回来了,现在二门外候着——”

景年抬头,招手道:“领进来”一边说,一边坐正了身子。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这里,两个身上到处是冰碴子的小个子男子走了进来跪倒,一个叫:“将军”一个叫:“侯爷”,景年一挥手,截住了二人请安之言,直接的问道:“我命你们打探的事,怎么样了?”

张钰连忙禀道:“回侯爷,渝州地面一切正常,您命属下查看的那家人家,新近搬到了步云街,宅子是一个姓郭的客商出脱的——”景年闻言点头,又问:“左邻右舍都是些什么人?”,张方忙禀道:“这位康姑娘新宅子里还住进了孙姓的一对夫妇,并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这对夫妇原本是她铺子里的伙计。康姑娘新宅前面是步云街道,左侧是一户余姓的小商贩,一家三口,并一个积年老妪。右侧是一户秦姓的教书人家,只有父子二人。后院隔十几步远住着一户官府的衙役,姓夏,并两个年幼的妹妹及一对仆妇居住。”

景年再点头,起身转了个圈,末了又坐下,看着书本又问:“康姑娘每日都做些什么呢?都和哪些人来往啊?”

这时张钰从怀里拿出一卷黄纸来,展开一一的念道:“属下与张方遵从侯爷的指示,已经将这位康姑娘的日常所见之人列了张单子在此处。康姑娘在属下所在的这段日子里,每日日出即到兴阳街康大家具铺做买卖,日中与伙计小山、银姐或者孙大鹏一同进食,日落则与银姐一同回步云街的新家。这段时间内,共有五位媒婆拜访过康姑娘;另有南城区街坊邻居若干;青年男子,则只有其堂哥康望福和邻居渝州府衙役夏风各拜望过五次……”

张钰的单子很长很详细,景年听到这里便打住,问道:“这个夏风是谁?我以前可曾见过?”

张钰回道:“侯爷,不过是个衙役罢了,您就算见过又如何记得?”又翻了翻纸张道:“只有这些”一边的张方却道:“夏风似乎是那位人称四大捕快之一的夏捕头”

景年闻言沉吟半晌,嘴里喃喃道:“原来是他”打住不说,又问:“仇叔可好?”张钰便道:“还是老样子,墨云轩也离不开他,他倒想随属下来瞧瞧侯爷的,只是脱不开身”

景年听罢,又叮嘱了几句话,道:“辛苦二位将军了”,命人带他们去暂且安歇。他自己则在书房内徘徊了半晌,方回了卧房。

回想自己受重伤前后的种种,不由自主的便想到康三元身上。

那时候自己重伤在身,只望着一座孤零零的破旧院子便闯了进去,再也想不到这样的地方也是有人住的。

直到走进来一个灰扑扑的人,因为她身上那臃肿、破旧的衣衫,自己甚至没认出她是男是女,直到那个钱家旺要欺凌她,自己才认出原来她是个女子。

她倒是个神奇的,先一头撞在桌角,昏死过去,醒过来又拿砖头磕了一下,再晕死过去,从这两下的力度来看,任谁也得死过一次了,而这丫头过后竟像没事人一般,确实怪哉。自己也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才冒着危险将她买下。

不曾想,这世上竟也有她这样别样的人。

总之,她总不大像这个世上的人,处处和别人不一样——无师自通的会那么多奇怪的手艺,连字也慢慢的自己认全了,还喜欢看——一般男子爱看的些传奇脚本,她的喜好也是与众不同的……

自己才走了几天?渝州城的媒婆就开始上门了?!这些老东西。这样想着,他又有些抓心挠肝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情节大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