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远处钢灰色的乌云低低地压在破碎的屋檐和残断城楼上,正反衬着地上和着洼地雨水泥水四面流淌的殷红鲜血。而整座城池的上空,仿佛都弥漫游移着一种戾气:阴暗、诡谲而森重。那种生命游离的奇异恐怖笼罩着我们四周,迷蒙不清的空气中有说不出来的压抑。城墙**仍烟火冲天,滚滚而上。远处的哀号依旧隐隐撕扯着人心,而我们所处的位置,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地上自街口过来已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首,离门板不过四五尺外就窝着一个男子的尸体,他断了喉咙,少了一只脚,血自全身往墙底沟渠流去。我想躲避这腥味令人作呕的刺激,却无法以口代鼻呼吸,只紧紧、紧紧咬着这衣襟,看着正走过来的清兵几人一伙抓着逃散的人索要钱财。交出了钱财的人便放行,但走不多远又遇见清兵,再拿不出钱来,便得数刀砍刺相加。尚有按住男人来剃头的,男人呼号着惊恐奔逃,那清兵自后一刀削下他腿脚,他立刻跌倒地上,撕心裂肺地叫着,拖着一道汩汩血流还往前爬。清兵几步撵上在他背上大力补刀,直到他再无声音。

这帮劫财剃头的清兵正卷了钱财往街口去,却碰见另一行十几个清兵挟了五个女子往这边来。他们见状,立刻嘻嘻哈哈互相咕哝几句,开始卸下身上甲胄。待到人走近了,一个个上前去在面无血色的女子们脸上身上**一气,等不及的抓起一年轻女子丢到身旁瓦砾堆上便几下撕开她衣衫,拉开她大腿,硬行**。女子叫得歇斯底里。两手在那清兵脸上抓挠。另两个清兵吼了一句便左右抓得她手,各拽她脚踝大张。那年轻的女子疼痛哀号,尖声直刺人毛孔。号到嗓子沙哑,终是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娘----”便没了声音。其他人也不甘身为看客。各自拽过另外四个女子行事。只听得男人的张狂笑声混着女子哭喊地尖音久久回荡在街巷里,这一片废墟分外显得腥气冲天。

我听得这声音,觉得浑身登时失了温度,腿弯一软,赶紧扶住木梯。赵雪过来摸摸我的冰凉的手。无言地看着我。她们都听着此刻外面传来地喊叫,脸上白得发青,眼里溢满愤怒。那叫柳芽的女子看来岁数刚过及笄,抓了身旁男子地刀站起来,拉着赵雪的袖子,张口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赵雪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她的一双大眼睛望着赵雪,泪涌出眶外。.,16.cn更新最快.“不行,柳芽,”赵雪轻声道。“我们救不了她们……五月时,我在扬州已经历过一次惨事,我不要那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地声音远了,没了。我大口呼吸。然后扶着木梯起身。再度向外望去。天色开始暗了,街上一个活人也没有。那原本被反复折磨的几个女子,都各自像破棉絮一样赤身**被扔在瓦砾堆、沟渠边和屋舍门前石阶上。我心里希望她们还活着,但那可能实在是太渺茫了。与之前的呼号回荡不同,此刻这条街是如此寂静,就仿佛并不在凡间,而是黄泉路上的一段而已。

我帮赵雪和柳芽把活着的两个伤员挪到一起躺着,把那具男子尸首搬到另一边角落,这样就腾出两堆稻草,虽然溽了鲜血,腥臭难闻,但总好过冰冷泥地。梅云打开一个麻袋,掏出几个烧饼,递给我们,然后又拿了水壶,先递给男人。我们围着摇曳烛火,艰难啃着冷硬的饼子,直到柳芽开始低声抽泣。赵雪放下烧饼把她搂进怀里,道:“别怕,姐在这,柳芽。咱们一定能过了这关,就像我们逃出扬州一样,姐命硬,死不了,定会保护柳芽……”

那躺在一旁的男人皆是恨恨叹气。我从梅云手里接过水壶,灌了几口。这时,我们忽然听到门板上一长三短四声叩响。

“是永净师父!”梅云低呼道,起身攀上木梯,刚要自缝隙里看,门板便被拉开了。

外面夜色深沉,两个人前后走下木梯。借着微弱烛光,只见那前头双手合十的乃是僧人永净,而后头刚关好门板,正朝着窖内环顾的,却是文禾。他见我站在一旁,脸上地紧张猛地一松,两步过来道:“珞

我只一眼看见他胸口的血迹晕染。抬手解开他衣带,拉开前襟,果然看见中衣上也是有内而外渗出的黑红。我问赵雪道:“还有金创药么?”

“有!”她取了药瓶给我。

我拉文禾到稻草堆旁:“躺下!”

他看着我,却很难得极其顺从地躺了下去。我拉开他中衣,拆掉脏污地旧绷带,把药粉仔细撒在他已然破裂模糊的伤口上。

在我给他上药包扎地时候,赵雪正同永净说话。“我虽觉此地不宜久留,却不知该让你们去哪里。”永净说,“清兵屠杀整日,如今仍在城中洗掠,四门封堵,不得出入,你们可还有什么去处?”

“我与妹子本就是逃难路上认识地,哪里在嘉定有什么去处。如若不是我妹子前些时日生了病不能赶路,我们也不会等封城出不去了。现如今,也只好继续待在这地窖之中,听天由命。”赵雪看看柳芽,说道。

“我家就在城中,父亲也战死了,无处可去。”梅云在一旁道,“三个伤者还剩下两个,有一个已经去了。”

“哦……阿弥陀佛,为保家园守气节,其死而有名。”永净走到尸首身旁,开始绕着他轻声诵经。

众人默然不语,待他诵毕。“永净师父,我们不想留在这里。”一个伤员开口道,“我们伤势虽不轻,但今日听得街上的惨事,实不能忍,便是舍了这一身,与清妖拼个你死我活,也好过在此无用,生不如死!”

“说得正是!”另一男子应和道。

“只是这城里健全男子尚不能与清兵抗衡,你等若白白送死,却好不过养得二日,再谋计策。”永净道,“外面已经死了万人,清兵正在支火烤肉……烤猪肉和小儿胫股。怕是屠城令一刻仍不得消停,朱公子若待清兵松懈后去搬得城外救兵,或者还得搏一搏。”

“不是搏一搏,而是要报这血海深仇!”那朱公子捂着箭伤,咬牙切齿道。

“足下可是江东朱瑛朱公子么?”文禾突然开口问道。

他看着文禾,愣了一愣:“正是在下,这位公子是……”

“此乃义师中领文殇文公子。”永净道。

“原来是义士!朱瑛有礼了!”他侧身一揖手。

“不敢。如今虽满城如覆巢之内,未有完卵。清兵大肆屠掠,此地也难保不被搜破。如永净师父所说,屠城令下,怕是要几日后清兵才会出城了。我们会出去做些牵制,若能寻得更佳藏身处一定来报,请各位务必沉住气,义师重振需待恢复元气。”文禾说道。

史书有载:朱瑛,在清兵一次屠城后率五十余人重组义师,集结城中民众抗清。如今我们正和他同处,他却是一心想要冲出去来个杀身成仁,这可不行。不过,重组义师,如果成功,会带来更凶残地反扑么?加之后来还有吴之番,三屠会不会变成四屠?我抬眼看看文禾,他却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转问永净外面具体局势的朱瑛。

我系上文禾直身的衣带。他这件蓝袍已经破烂污秽,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文禾收回目光,看看自己的胸口,又看看我,换了温和语气说道:“珞儿,你脸色很差我努力想给他一个宽心的微笑,却失败了。我也就是在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能暂时忘记白天里看到的一切。此刻满脑子又全是白天里看到的残忍血腥令人浑身发颤的场景。

文禾坐起身,捧起我的脸:“珞儿,看着我。”

我定定神,望着他疲惫晦涩的眼睛。

“你跟我走。”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看见他脸上写着的决心,笃然坚定。又看看他胸前刚包好的伤口,却无言以对。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却是眉心一蹙,道:“你不必担心,我不做全无把握之事。”

我很明白这是宽慰之辞。

“所谓厮守,是我要与你同面对,不离弃。但并不是说你必须时刻带我在身边,为了护我而不得自展手脚,这不是我要的。”我退后一下,回答,“我会成你的拖累,在此种情形下。因为我是一个不会武艺的女人,你我都很明白。”

“你会成为我的什么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成为你的保护者,珞儿。你的恐惧还想往哪儿藏?你明明怕我把你独自留下,现今又装什么坚强?我要带着你,你跟我走。”他咬着牙说,“要躲一起躲,要战一起战。或生或死,天命地运,我都不再与你分开了,也绝不再让你脸上有如此神色。”

我看不清他的脸了,但我听得真切他声音。这是我想要的话,是他一直迟迟不肯给我的话。我惧怕死亡,毫无疑问,至今浑身凉意泛滥。可我更怕的是于他视线之外的永久消失。在死的面前,如果仍然觉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是否算是实践检验了理论?在这理论之下,在这满城腥风血雨之中,爱情最奢侈的表现,便是那一句不离不弃,同生共死。而今他终于肯给我。

我擦掉泪水,平静地说:“好,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