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把亭儿托付给邻居大娘,便带我往西门走去。走出城外看见一群男人正在捣毁河上木桥,领头的是黄淳耀。他见了沈氏和我,没说话,只点点头又去忙了。

城外路上的流民简直是以磨蹭的速度在走,不论垂老幼儿,皆面黄肌瘦满目无神,有的干脆躺在路边还没生得绿草的地上,乍看去就像已经死了。有的人则确实已经死了。还有的人正犹豫要不要进城,因为清军即将抵达的消息已然传遍。沈氏带我与另外九个女子会合后,略分分工,便抓紧时间去动员流民。

“进城,进城我们还有粥,呆在这只有等杀了。”沈氏对一个仰面躺在地上,骨瘦如柴,一动不动的男人说。

“当真?”那人一骨碌坐起,两眼放光,手往自己身上抹了抹,“有粥便去,横竖是一死,死在外头不如死在里头。”

“说得正是。”沈氏冷冷道。

那男人便去拉身旁的老妪:“娘,咱们进城!”

我在另一边刚搀起一抽泣的小儿,他身旁的女子突然拽住我的衣袖:“我,我不行了……我要生了……”

她脸上五官纠结,灰尘黏油汗糊在脸上,分外骇人。我赶紧松开小儿,转扶着她:“你还能动么?进城去生产!这里不行的……”可是她却咬着嘴唇,直到流出血来,不回答我。

“大嫂!”我对沈氏喊道,“快来帮忙啊!”

沈氏急急过来,伸手往那女子裙里一摸,说道:“快。还得进城去!我去备板车!”说罢跑去木桥方向,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两个男子带马拉着一架破板车赶过来。迅速把孕妇抬上去就往城里运。

这混乱一直持续到我们把大部分的流民都拉进城门。天渐渐黑了,听得一个报讯人策马在城墙之内沿线奔跑。高声喝道:“城楼令---关城门----封城!”

城门沉重地关闭了。嘉定城内,各家各户燃起穆然的烛火。然而工作仍在继续。沈氏和其他女子们统共数十人,正将一些提早准备好的干粮往暗窖里搬运,这一间暗窖不过能容身三四十人,即便城中有那些多处。.1 6K小说网,电脑站,16.cN更新最快.也肯定是容不下所有人地。问及此事,沈氏却是笑道:“躲在暗窖里,如何守城?暗窖是用来藏垂髫耄耋的。你我若不得不藏入,说明这城已失守了。淳耀本言誓死守城,破釜沉舟杀身成仁,但文公子说垂髫耄耋无力自保,连自杀身也难,先藏诸暗窖,以防万一。”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如今各城外乡镇也愤然成兵。毁了桥道,嘉定城东、北二门都用大石垒断街路,而西、南二门用圆木乱石横塞道途。侯峒曾他们把那面老嬷嬷们做的大旗挂在了城门上。上书“嘉定恢剿义师”六个大字。这“义师”几十人在各处城墙上不分昼夜巡逻,而城里地民众也不甘落后。自从家里拿了刀剑甚至找铁匠讨了兵刃拎着上城墙上。那铁匠们倒也十分主动,献出铺里所有存货。一起参与巡逻。夜深了,仍能看到城头隐约的人影,和男人们小范围地齐声相和:“誓死守城!杀灭清狗!”

嘉定一夜无眠。

黎明时分,许多人在疲劳和忐忑中昏沉睡过去了的时候,一道高喊贯穿全城:“清兵逼城了----起身迎战!”仍是那报讯人,骑着快马绕城内而行。

人们迅速从惺忪中醒来,离开家门,来到街上。由于提前的宣传安排,并无甚混乱,大家各自往东西南北不同方向奔去。

我随沈氏到西门,将饭食分发诸男子。这时我发现他们手中竟然有几杆火铳,还是好几眼的,十分惊讶。黄淳耀边啃饼边说:“吴之番搞到的。文兄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地消息,让我派人去寻到了吴之番,这人曾任南明总兵,居然真的交给我们几十只火铳,大伙都振奋极了。”

沈氏把水递给丈夫,却转头对我说:“妹妹,去城楼上看看文兄弟吧,他也许还没吃饭呢。”

“他在北门,去北门找吧。”黄淳耀说,“不知为何,他说北门需更加小心。”

那是自然。曾有记载说,清兵是被汉奸自北门引入城的。我对他二人点点头,拿了一份干粮和水,往北门走去。还没走下城墙,便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城墙被烟尘火光淹没了。黄淳耀在灰尘中剧烈咳嗽着,扔下手里的水碗抓起火铳大喊:“堵住豁口,快!土袋!”

几乎是立刻反应地,五六个男人抬着土袋冲进烟尘。而下一轮巨响又紧追不舍地自城外袭来。

“快走!快走!”黄淳耀伸出一只手推着沈氏。沈氏赶紧下城墙阶梯,拉上仍在望着城墙破损情况的我往下跑。我们往城内跑,而迎面几十个中老年男人正气喘吁吁往西门城墙赶来。我听得见擦身而过的一个男人喉咙里的咒骂,另一个男人气管里鼓风机一样的喘息,我还听得见自己胸膛里擂鼓一般疼痛的心跳。

清兵地火炮猛烈地攻击着城墙,尤其是东西二城门。破损不断出现,木料和土袋在瞬间就被补上,又在下一个瞬间消失无踪。清兵又加策略,用软梯往城墙上爬,男人们舍不得浪费火铳弹药,纷纷搬起炸烂的墙砖往他们脑袋上投击。**烂瓢红黄坠落,进攻一次次被阻挡,伤员迅速地增加。女人们带着成捆的绷带和药物守在城墙下,一旦伤员被抬下来,立刻包扎。

我与沈氏以及昨日地数十女子一起在城中协调小孩子和老人们往暗窖去。待他们藏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准备新的饭食往城门送。

清兵地炮火没能击退人们地斗志,城中的男人都密切关注局势,在城门内城墙底下狼吞虎咽地吃饭,但凡看到伤员和死者被抬下,立刻起身补上。

这攻与守地斗争仿佛没有尽头。我与沈氏在呛人的硝烟尘土里,护着怀里的竹篮,从西门往北门奔。到北门底下,我远远看见文禾站在门内,而他对面是几个年轻男子架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那几年轻男子个个神情激动,手上一用力,把那男人按跪在地上。

“你这叛逆!你想偷开城门?汉奸!猪狗不如的孬种!”他们红着眼睛狠狠掐着他。

“文兄弟!”沈氏喊道,“我们送饭来了!……这人怎么了?“他要偷开城门,放清兵入城!”按着他的一个男子吼道,“若不是文公子发现了他的调虎离山计,现在城已经破了!”

“饶了我吧各位爷爷!小人实在是受不了了!小人心肝胆都快裂了!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那男人不过三十来岁,涕泪横流地匍匐在地下。

“文公子,怎么办?”一个男子问文禾“以汉奸论处。”文禾冷冷道。

“得令!”几人抓起那男人,手起刀落。

他的脑袋刚好滚落到我脚跟前。血液溅在我裙子上,迅速晕开。我看见他眼里最后的神情:极度的恐惧、不甘,还有一种迷惑。

一只手捂住我眼睛,把我拽到一旁。我拉开这手:“文禾,快吃饭他接过竹篮,打开,递给旁边几个刚斩了汉奸的男子:“吃完了小心守门。”

沈氏便把自己手里的竹篮递给他:“你不吃我妹妹如何放心?她自己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饭,你再不吃,可气杀她了!”

文禾望着我,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伸手抓起竹篮里的干粮往嘴里送。那吃东西的表情真是勉强,纯粹完成任务。

看着站在城墙内,淋着不断落下的石头土块雨的我们,看着把炮硝铅屑连同干粮一起毫不犹豫吃进去的文禾,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暖意冲了上来。也许,也许我们真的能够守住这座城池?

而这个疑问,在三天之后,已经持续了半日一夜的暴雨中有了回答。

嘉定城内所有火铳弹药用完。所有人员死伤惨重筋疲力竭。清军没能如后世记载般由北门入,而是攻破了张锡眉和龚用圆所守的南门。两人当时毙命。七十岁的后勤大队长马元调也正在南门,未能逃避噩运。城墙下的民众开始往城内逃散,“义师”的抵抗甚至没能阻挡一刻,清兵的铁蹄便踏入城内。侯峒曾从东城墙下来,从容地逆着四流的人潮回到家庙拜祭,然后投水而死。

沈氏急急地想找黄淳耀兄弟,我想寻文禾,却被人流挟裹一起着到了城中,她看着衣着破碎满面黑尘仍难掩恐惧的人们,眼泪簌簌落下,对我道:“妹妹,看来我们真要去暗窖了,亭儿还在暗窖里。可叹我们的夫君,至今生死难卜。”

我望着北城门的方向,心如刀绞。文禾,你一定要活着!你不能再次选择离我而去,绝对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