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初九,文禾带着原班人马坐船原路返回南京。

我裹着大氅老实地在舱房里度过旅程,文禾跟彤戟在隔壁不知道谈什么。彤戟从文禾舱房出来,脸部线条似乎变得柔和了几分。我瞪着他那张秀美如花的脸蛋,忍不住产生一种暧昧的联想。再见到文禾时,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想象若是我把联想告诉他,他会有怎样怒气冲冲或者无辜的反应,不由嘿嘿地傻笑起来。文禾疑惑地看看我。

我也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是文禾不愿意说的事情,事实证明,谁也没法提前问出来。所以我仍旧是紧紧裹着皮氅,一直到南京。

文禾离开码头便直赴翰林院。红珊、彤戟和冷广跟我一起回文宅。

文宅的老少都知道我怕冷,提前把我的房间弄得暖洋洋。我脱了皮氅,到炭炉前烤火。

“姑娘,下个月亚岁,提前做些新冬衣吧。”红珊建议。

“好。我们都做一些。过几日坐车去建安坊那边的铺子挑些料子就是了。”我在炭火热气中搓手,说。文禾下了禁足令,全不顾我再三解释我已经病愈,看来想出门还要耐心等待。

古语有言:亚岁大如年。冬至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天子冬至是要祭天的,而有的地方百姓要祭祖。江南的冬至一般是食汤圆,此外还有许多游戏和礼仪风俗,都充满了浓浓汉家传统气息。可惜在我的时代,这些东西大多销声匿迹了。

几天后,文禾终于慷慨地宣布我的病彻底好了。我从此不用再每日喝那难以下咽的汤药,而且也可以自由出门了。于是让家丁备了马车,与红珊便直往那建安坊方向去。彤戟并不知道我们出门的计划,我也不愿他有事没事总当跟屁虫,便故意不通知他。事实上,自从一大早,也确实就不见他身影。

我打算给自己和红珊各两套冬衣,文禾的冬衣自长洲也带来了几件,我便再替他定做一件好了。来大明许久,从未正经送他什么东西,今日也只好借花献佛一把。他日若回二十一世纪……当我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悸。我若回二十一世纪,文禾呢?他会继续一个人孤军奋战到底,还是……我摇摇头,不愿意深入考虑这事。这是他要决定的事情,面对江山与女人,我认为不论是他还是皇帝,都会选江山。况且若是不得不分离,几百年后的我的意愿又能如何。既然无法,只求今日同裘同食,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我一边走神想着心事,一边翻看着店家铺开的一匹缎子。这时我身边突然挤过一个人来,低声道:“宋姑娘,帮帮我。”

我一惊,侧过脸看那人。这是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衣人,听声音十分耳熟,是个女子。她微微抬起头,让我看到斗笠下面的面容。我说:“你是花……”她立刻又垂下头去。我住了嘴。她立刻又说:“姑娘,让我借你马车一用吧。”

这已经是恳求而急切的声音。我看了一眼门外,并未见到什么异常,但仍回答:“好。”

我走到门旁对一边守候的家丁道:“打开车帘。”那家丁掀开车帘,花娇娥立刻闪身进去,在车帘里对家丁说:“去正阳门,快。”

家丁看看我,我颔首。他便利索地跳上车,喝马启程。

我站在布店门口,还没理清楚状况,就见几个男子尾随马车而去。他们都戴着六合统一帽,穿着并不起眼,可是行步非常之快,绝非普通人。

“呀……姑娘,”红珊叫道,“那是北鞑子!”

北鞑子?金人?我问:“你又如何知道了?”

“他们虽戴着帽,却能看出脑袋前额和后下都没有头发,而且个个生得一双耷拉鹰眼,绝不是汉人!”红珊肯定地说。

话说我还真没注意到,只觉得他们身形粗实,步履极快。但是他们凭一双脚能追上马车么?又为了什么,他们胆敢只身进入大明,追赶花娇娥这样一个女子?

“这事恐怕不妙,要去知会文禾!”我说。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疾,鸣声嘶而止,只见一人骑匹乌黑高头大马破街而来,周围人都吓得闪去一旁。那马立定之后,马上人急急问道:“宋姑娘,娇娥哪里去了?”

我定睛一看,这一身缁衣的男子居然是胡黾勉!我指着方才马车的去向说:“那边!有鞑子在追她!”

可事实是,胡黾勉显然走得也不利索。一道冷箭不知从哪里突地射来,在空气中发出可怖的速响。胡黾勉立刻在马上后仰,同时伸手在胸前一抹,便接住了那支箭。这一下,大街上的人见状,轰隆轰隆全跑光了。胡黾勉却自身后一甩手,放出一道银光,只见斜对街二层一个男子惊呼着落下了楼。

胡黾勉看了他一眼,转对我说:“此地不宜久留,姑娘快回去。”

“可是我们没有马车了。”红珊立刻说。

胡黾勉环顾四方,却无收获。一脸焦急地望了望花娇娥消失的巷道,咬咬牙,倾身抚摸坐骑的鬃毛:“嫖骓,你可行么?”

那马似是听懂主人语,头朝我们这边一迈,打了个响鼻。胡黾勉便一跃下马,问我:“姑娘可会骑马?”

“我不会。”不是吧?让我骑这大家伙回家么?我手心里冒汗。

“我会!”红珊却干脆地说。

胡黾勉二话不说把缰绳递给红珊:“带姑娘上马,快!”

“我不……”不待我说话,红珊把裙角一撩,拉过缰绳,对我说:“上马!”不容置疑的口吻。

两个人一架一推,我骑上了马背。这马儿纹丝不动,稳稳立着。红珊脚入马镫,跃上我身后骑着。

胡黾勉拍拍马儿颈项:“嫖骓,稳妥些!”那马打了一声低低鼻响,碰碰他的手。

我还待说什么,胡黾勉一挥手已经往花娇娥方向疾去了。红珊握着缰绳喝了一声,这嫖骓便会意转头,我立刻紧紧抓住它硬毛油亮的长鬃,它便一路往文宅奔去。

过大通街时,在人们惊呼闪躲的嘈杂中,红珊带着紧张的声音突然说:“姑娘,我们也被跟踪了!”

我无法回头,正使劲努力控制平衡不让自己颠下去。我只能咬着牙说:“就快到了,就快到了!红珊,再快些!”

我闭上了眼睛,仿佛听见一种奇怪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不是落在地面上,而是在当街的墙上、窗上、屋顶上,零零落落地朝我们靠近过来,带着急迫而嗜血的杀意,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心里像有一只无名的大鼓在敲击着,咚咚咚咚,急促而危亢,令人力竭。

“文宅!”红珊叫道。

我睁开眼,看到熟悉的街景,那文宅就在前面数丈了!我看见冷广正冲出大门,手中握着一把精刀,杀气腾腾站在当街。

倏忽之间,一道黑影从后侧房顶忽然跃下,直冲我和红珊扑来。我抬起脸,终于看到了那“耷拉的鹰眼”中红通通的血色,那人跃在空中的这瞬,双手并举,一柄钢刀在太阳下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耀得我睁不开眼。

这一刻,我心中的鼓,突然停了。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咻”地一声,什么东西冲破气障扑面而来,然后遇到了阻碍,毫不客气地深深锥了进去。我的眼睛尚未从刀光刺激中恢复,只听头顶人闷哼一声,“噗通”自半空落了下地。

红珊勒住了马儿,同时我们又听见两声噗通。

我使劲闭上眼睛,用冰冷的手心捂了几秒,然后睁开。冷广已经到了跟前,正倾身看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鞑子。而几丈之外文宅的大门口石级上,文家大公子正慢慢松开搭在弓上的第四支箭,把它拿在了手里。

他脸上宛若寒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在冷广帮助下跳下马,跑到他面前。他的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双眼却依然镇定地打量我全身:“伤到了吗?”

我望着他的脸,抬手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细汗。他却把手里的弓箭一丢,张臂紧紧抱住了我。我听见他心跳,强健有力,急促搏动,一时间无语,抚慰着他后背,想让他放松下来。

冷广把三具鞑子尸体排在文府外街边,鞑子入境行凶是大事,要等留都官员们过来。红珊把马交给李韶,去换衣服。

我和文禾绕过照壁时,一个身影轻轻落在我们身旁,单膝跪下:“彤戟严重失职,辜负陛下,有愧于姑娘!”

“彤戟……”我拍拍文禾的脊背,推开他,转而去扶地下半跪的人,“我好好的,没有事。你起来。”

他一脸惭愧之色,好不容易才被我拉起来。我道:“那我能问问你今日到底去哪儿了吗?”

他看看文禾,又看看我,终于回答:“我去找娇娥姑娘了。”

“清歌也到南京了?”文禾似是平息了情绪,问。

彤戟摇摇头:“花娇娥没有带她离开长洲,她是为了躲避北虏杀手才来南京的,勤之兄则是为了帮她跟了过来。我离开花娇娥住的别馆后才发现她已经又被人盯上,人数不少。于是我回来拿了火铳赶去,只是……”他住了口,颈上青筋隐现。

“他们现今如何?”文禾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

彤戟慢慢地回答:“花娇娥没能躲过。我赶到时胡黾勉已将鞑子杀尽,可是娇娥姑娘已经没了。”

“没了?”我听他念得是m&m;#242;了,顿时明白,那花娇娥竟已经死了。

“嗯。而且……”他两眼忽然燃起火来,“那些鞑子把她截住,先撕扯侮辱了她,才将她杀死,最后还取走她一双眼睛。”

“什么!”我胸口一阵翻腾,“那些蛮人!畜牲!”继而想起胡黾勉方才看着马车去向的眼神,又是陡然一阵酸冷,“是因为我,勤之兄才没能赶在第一时间追上花娇娥的……”

“珞儿,不要这样。”文禾把我拽进怀里,“世事谁可预料万全,勤之比你明白局势。”转而问彤戟,“他们人呢?”

彤戟回答:“正在前来的路上。文侍读,别馆他们不能去了,请先收留几日,可否?”

“当然。”文禾点头,“你去接应,让他们从后门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