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了南京?”我诧异道,“她自从胡黾勉痼疾重犯后出现了一次,跟蔻儿一起让我去看胡黾勉以后,就再也不见了。原来是到南京了么。”

“她到南京似乎也不久,我不知道她中间去做什么了。”文禾望着远处湖中若隐若现的小洲,说,“胡黾勉应该能够找到清歌,却没有见她,这不符合常理。也许是他知道清歌在我身边不会有事,所以才暂缓出面。而这暂缓之中,恐怕就有花娇娥身上的文章了。”

“你认为他们现在在一起?”我问。

“我的确这么猜测。不过目前我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个。”他转回头说。

“还有什么?”

他看着我,慢慢地道:“上个月,那镜曾消失。”

文禾说过,若是有他时代的镜来了此时代,那两镜不可同存,本时代的这面会消失,直到另外那镜离开。这并不奇怪,我说:“我曾在皇宫见到偃师。”

他恍然,说:“我就知道他那时对我动了手脚。”

“他对你动手脚?”我不解,“你是说在云梦山时?”

文禾点头,道:“那日我和他到了屋外,我告知他我要用镜的来龙去脉,本是要他教我脱镜而离的方法,可是他把镜拿过去转了几回,我脑子便恍惚一刻,待我略清醒时,他一脸诡异表情,只与我说了方法,却并未演示。我想,在我恍惚那一瞬,他必然是用那镜跑到大明来了。”

“可是他到大明又是为何呢?与他又不相干。”我问。

“珞儿,那你呢?你如今觉得大明与你不相干么?”他笑。

我想了想,然后直直望着他,说:“相干的。我所爱之人所重视之人在此,我祖脉在此,义气情缘在此,我已经脱不开干系。”

文禾闻言双眼温柔,接着说道:“那偃师绝对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他也许觉得我比淮阴侯好玩些,因为我在许多时候更感情用事。”他自嘲一下,说,“但他那时告诉我一个道理,就是‘殊途同归’。历史的改变是要有代价的,最后一切仍要平分而守恒。也因此,改变所造成的震荡越大,反噬越剧烈。简单地说,把一国之君换掉,这震荡就是过大的,后果十分严重,这才是我迟迟无法进行下一步计划的真正障碍。”

“那你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吗?”我问他。

文禾久久望着我,张了张嘴,却又像想起什么,最终没有回答。

游湖游了半日返回,路上文禾因遇翰林院人有事半途走了,我在日落之前回到文宅。穿过前院和后院间甬路时,看到书房初初点了灯,里面嘤嘤传来哭声,一晌奇怪,便走过去看个究竟。在半开悬窗外站住时,只见屋里清歌正趴在书案上抽泣,肩膀伏动。而旁边立着彤戟,正低声说:“何必自讨苦吃。”

一听这话,清歌的抽泣霎时有向恸哭发展的趋势,哽咽含混地说:“我也不想的……我原只是追随他,可谁晓得她也会来?难道是我错了么,我千辛万苦到此,为何他总是那样对我?”

“傻丫头,不是你想要,便一定能得。切勿因此再动过分之心机,你惹不得她。”彤戟叹道。

我慢慢移动到门旁,等彤戟。不多时清歌哭声稀落,停止了,彤戟才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出门见我立在旁边,脸上一道错愕,继而揖手:“宋姑娘。”

“彤戟,你为何在这里?”我直视他。

“方才想看看姑娘回来没有,经过书房,见清歌姑娘在伤心,上前宽慰了两句。”他倒是非常镇静。

“你们原本认识。”我用了陈述句。之前我并没想到,胡黾勉与皇帝关系密切,那么彤戟认识胡黾勉是不奇怪的,甚至可能认识清歌。

“不认识。”他不承认。

“那你去吧,我回去歇息了。”我转身便回房,把他留在原地。

再过了几日,吃晚饭时候文禾告诉我说,花娇娥又不见了。

看来胡黾勉的人都喜欢玩失踪,我问:“那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他把剩下的饭吃完,说:“派人探随了,她去了长洲。”

“那是你的老家啊文禾,”我笑,“她不是要去找文家人的吧。”

“如今就文秉文乘在,她跟他们又无关系。”文禾用巾子擦擦嘴说,“今日收了不少书,我先去书房了,等有了新消息再同你说。”

他在南京开始收集古籍,说是要藏屯整理起来,以防后世之灾。那灾指的大概是满清文字狱和修撰《四库全书》吧。

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已经是八月,暑气开始消退,夜晚凉气也侵袭进房内。我白天里嘱咐红珊晚间给我和她都加被子,她却迟迟没来。我干脆自己去找齐之海要两床薄衾。穿过两院时,心里还想着倒不知文禾有没有听我的话加了被子,便瞥过文禾那仍亮着灯的书房一眼,却看见一个身影立在外头。我走近前一看,是红珊。她手里端着托盘茶碗,想进去又犹豫的样子。我便唤了她一声:“红珊?”

红珊却吓了一跳差点摔了茶碗,见是我,脸上又是一片复杂之色。我到她身边,刚想开口问,她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书房里。

隔着外间的镂花窗格子,我看见文禾坐在文案后面,一脸疲惫之色。而他身边,清歌正缓缓研墨。她动作轻柔,手上不停,双眸却盯着正挤按睛明穴的文禾。

“够用了,清歌,也不早了,去歇着吧。你今日把书理得很清楚,多谢。不过我说了好多次了,如今珞儿来了,她帮我就好,不用你每日辛苦。”文禾闭着眼睛说道。

“公子……”清歌放下墨锭,走到他身边,哀哀地说,“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要这样对我?”

“呵,”文禾睁开眼看着她,含笑说,“那么,你要我如何对你?”

“我自知出身,配不得公子,且公子已然有了宋姑娘。但公子难免要纳妾的,清歌真如此不堪,入不得公子眼么?”泫然欲泣地望着他,她说。

“如果我说,我此生不纳妾呢?”文禾一脸从容,反问。

我觉得不仅是清歌脸上一寒,连红珊也抖了抖嘴唇。唉,这文家万人迷如今一下得罪俩姑娘。

“那清歌也不再嫁人,愿为公子婢女。”清歌咬着嘴唇,生硬说道。

“你想得太多了,清歌。”文禾缓缓从椅子里站起,双臂向上伸展腰身,“我累了,你……”

“公子!”清歌突然张臂抱住文禾,“你还记得当初你听我唱歌,送了一对玉珰给我么?你不是说我是难得佳女,士愿耽兮么?为何却不肯要我?”

“我送玉珰是因你唱得好。我夸你是因你年轻美貌。但是清歌,天下士多,我不是愿耽的那一个,我也早就表示得很明白了。”文禾拉开清歌的胳膊,声音开始沉冷,“你在京师对珞儿说你舅父喜欢她,刻意制造误会,这是不义;你千里追随我而弃你舅父,这是不孝。你这两次行为都未能收到你想要的结果,还不能使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清歌抬起挂满泪痕的脸,“我不愿离开你,可付出一切换得你心意!不义不孝又如何,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爱人若此,已是罪过。”文禾退后一步,说,“你今日此言,我便不宜再留你。你去长洲找花娇娥吧。”

“花……她在长洲?”她愣了一下,继而摇头,“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

“那我便派人送你去。此事已定,你出去吧。”文禾说。

清歌摇着头,流着泪,不肯动。文禾便深吸一口气,转身自顾走出门来,正看到我和红珊在偷听,眉心一耸:“这里怎有两只耗子?”

红珊立刻欠身,不发一言离开。我看着他沉郁不悦的脸,抬手抚上他眉,想揉平那些褶皱。他低叹一声,拉下我的手,握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