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花厅里摆了一张圆桌,上头冷菜已经摆了几道。文禾正在一旁与李韶说话,见清歌领我们进门,对我眨了一下眼,又回过头去。这时冷广也自门外把彤戟给带进来,彤戟到文禾跟前行礼。

“蒋护卫多礼了,请入席。”文禾回礼道。

“请文侍读称在下彤戟便好。”彤戟说。

文禾点点头,让他坐在自己左手侧的位置上。他的右手侧位置空着,我刻意走过去,假装没看到清歌眼里闪过的那道光。文禾微笑看着我在他身旁坐下,然后扭头对清歌说:“坐珞儿旁边吧。”

清歌袅然轻提裙裾,矜色入座,不发一言。彤戟盯着她,似有所思。

“李韶,上菜。”文禾轻轻说。

吃完了午饭,彤戟最先起身,谢过文禾后道先去看几位属下。文禾允之,便让他去了。接着清歌擦擦嘴唇角,站起来,对文禾说:“文公子,你昨日安排的书卷我已整理好,你可要查看?”

“不必了,你心思细密,哪次整理有过错?”文禾看着她,回答。

清歌一笑,正待还要说什么,红珊在我身后突然开口道:“大公子,姑娘有事同你说呢。”

“哦?何事?”文禾把目光转向我。

我的确是想问问这清歌蹊跷,但是红珊嘴也太快了。这一句话把清歌的脸一下拉长了。我便回答:“你随我来便知。”然后起身回房。

文禾走进我房门,我刚坐下对着妆奁水银镜卸发髻上的钗环。他站在我身后,抬手帮我抽出一只簪,我的头发慢慢垂落腰际。他一边用一只手轻柔捋着我微乱的长发,一边去拿我的梳篦。

我从镜里望着他温存专注的容颜,只觉心头一股暖意。但问题仍是要问的:“文禾,清歌为何会在这里,你未曾告诉我。”

他眼也不抬地说:“她是你启程后才到的,我也很意外。她独身而来,也行了月余,当时狼狈不堪,无处栖身,我便暂收留她。”

“胡黾勉都不知道她的去向,还曾找她,后来也离开了京师。清歌到底想做什么?”我问。

“胡黾勉应该能找到清歌,他可不是一般人物。不过说到清歌的目的……”他嘴角一丝无奈,“你可还记得两件事:第一,胡黾勉痼疾犯时清歌去找你看他;第二,最后一次听清歌唱曲时,你说她自己写的词大有精进,必定是喜欢上了什么人。”

也就是说,她是故意让我去看她舅舅的,故意说她舅舅喜欢我。我觉得胡黾勉的确喜欢我,但是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啊。至于那歌词……难道……我注视文禾的微蹙眉眼,说:“她喜欢你,文禾。”

“你可真有些迟钝,珞儿,今日才发觉?”他呵呵一笑,把梳篦一梳到底,然后放回妆奁盒子,从后扶着我肩膀,看着镜子说道,“做什么绷着脸?”

当然是醋意。我翻翻眼睛,拍开他的手:“你明知道她喜欢你,还这么殷勤关照,是不是有点过了?”

他伸手合上镜子,把我的身子往后一转,面对他,说道:“我是想送她去长洲,可是她不肯去,我总不能绑了她吧。我已经在寻胡黾勉,可是没寻见。珞儿,”他弯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她心思可比你多,不好对付,我还是把她交给她舅父比较稳妥。”

“你觉得我很好对付,是么?”我瞪着他。

他失笑地颔首,一本正经地说:“是,你比她好对付。但是用来对付你的东西很贵重,且只可用一次。”

“什么东西?”

他捧着我的脸,轻垂双眸,在嘴唇贴上我的之前,幽哑地说:“……真心。”

彤戟借故去看属下,其实出了门,到晚饭前才回来。我很奇怪他在南京是不是人脉广布,居然第一天就跑得不见人影。或者,皇帝还有什么秘密事务让他做么?

晚饭我和文禾在他房中一同吃。清歌把书房弄得灯火通明,仿佛在辛苦劳作。文禾视而不见那映在窗格上的忙碌身影,只与我笑谈南都市井乐事。

第二日我起床时候,红珊对我说文禾已经去翰林院了。虽是闲差,他仍不随意糊弄。我吃了早饭到前院去问李韶,果然,他告诉我,彤戟又出去了。我便立刻唤了冷广,告诉他今日起密追踪彤戟去向。

清歌整日在文宅走来走去,有时指挥那唯二的婢女们打扫擦拭,有时去厨娘那里查看,有时则待在文禾书房久久不出。红珊皱着眉对我说:“姑娘,她当自己是谁呢?”

连不怎么着屋的彤戟几日后也在与我照面行礼时小声说了一句:“那清歌姑娘不大对。”

文禾说,由她去,如果与她别扭,她生些事来,以后胡黾勉也不好看。其实,文禾是怕胡黾勉怪我吧,毕竟他曾与我交好,且帮我拦住锦衣卫那一鞭。人情难得亦难驳。

只是年轻娇艳如清歌,冷且自定,不惮他人而又总凸气势,实在也很像我时代的一些姑娘。青春和美貌是无敌筹码,再加聪慧通文,才华横溢,多少少年郎甘拜下风,我便恣意骄傲,又谁人能挡?

可惜这世上没有万能之矛,不克之盾。连看都看不清的深远,要如何去夺得。

我端着茶碗望着那苗条身姿顾盼,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时,冷广来到我跟前:“姑娘,我跟上彤戟了。”

“他去了哪里?”我回过身,才看见冷广满脸汗,正使劲擦着。

“唉,他太能跑了,我觉得以我的能力,他应该没发现我,可还是绕来绕去,今日我才没被绕丢,直跟着他到了——”他停顿了一下,摸摸鼻子,压低声音,“到了卧云轩。”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

“就是烟花之地么。我说这彤戟是不是在那儿有个旧相好什么的,没准是去看她呢,一时好奇,我就也跟进去了。”他接着说,“后来果真看到一位绝色姑娘,当时她正表演,是那卧云轩的舞姬。后来两人便入了厢房去。不过据我看来,他们俩说话的样子,倒不像是相好。”

“我晓得了。辛苦你。”我笑道,“快去冲冲汗,歇息吧。”

冷广走了,我开始思忖彤戟的奇怪行径。那个女子,难道会跟皇帝有关?

中午文禾便回了家,到我房里说:“更衣,我们出去游船。”

“就要吃中饭了,文禾。”我说。

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去船上吃吧。就我们两个。”

我点点头,便叫红珊拿衣服。

我们乘玄武湖的一艘小画舫游湖。今日烈日逃遁,若雨微凉,湖面水烟灏渺,粼波灰碧,果真是好时节。待船行了半晌,停于湖中随水轻荡时,文禾把舫内湘帘落了,然后回我身边案旁坐下。

我见他神色并不轻松,便问:“躲了众人来此,有何事?”

“彤戟连着几日跑青楼去,恐有内情。”他说。

“你也注意到了?”我惊讶于他的敏锐。

文禾一笑,说:“冷广是谁?他会听令于你,但他不会隐瞒我啊。”

这倒也是。我说:“我只是还没想明白,那个女子是谁呢?”

“我已经去看过了,”他啜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彤戟去见的那女子,是花娇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