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夜栖,船上的日子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快一些。这艘船是隐形双层船楼,也就是说,下层的船楼有三分之二是在甲板之下的,那露出的三分之一,白天也是封好看不出来的。而二层船楼则比普通的单层船楼要高出一截,从甲板要两级木质台阶登入。船楼舱室一层二间,二层四间,都比较低矮,彤戟的身高差一点就能碰到顶。这船上有我和文府人共四,彤戟及属下共五,此外船工一,厨娘杂役一,统计十一人。在登船第二日他来我舱内时,我才得在日光下看清他容颜:一个男人生成如此秀丽容貌,忒是女子也要心惭!他体格健壮修长,乌发如漆,目光如炬,但就是一张细腻清鲜得几乎不像个男人。我看得略呆了,他却微微红了脸,几乎是压着怒火瞪了我一眼冲出去了。我和红珊相视而笑。自那之后,彤戟每日早晚各报道一次,问我需要,并查看舱内一番,除此之外,想让他多说一个字也难。

船在水上行了约十日,晚上停靠在淮河与运河交汇处不远的岸边小码头。我和红珊刚回到一层内舱里,就听得船上面一阵骚乱。红珊刚待想凑到门旁听个明白,舱门就被从外推开,冷广跳了进来道:“有麻烦了!”

我问他详情。他把门关好,焦虑道:“外面一拨自称是聊城县县令之子及家眷的人要上船南下,说是要把咱们的船征作官船。”

“了不得了!家眷冒用官宦名义征船就够离谱了,现下皇上派的官船也要被征,这县令胆子可不小。”红珊不无讥讽道。

“彤戟正在跟他们交涉,我看再几句不对搞不好他们要动武了。”冷广不好意思地说,“他们肯定不是彤戟几人对手,不过李韶让我在彤戟面前不露武功,我却怕我忍不住手痒呢,所以他就把我推进来保护姑娘了。”

我示意他们别作声,自己去把内舱门打开,耳朵贴着外舱门听甲板上的动静。

“废话!尔等是不识抬举吧,多少商船想让官家上官家都不稀罕,上一个官家然后以官船名义行进,那税费是全免的!求之且不得,宁敢拒之?”一个年轻男人沙哑的嗓子很不客气地喊叫。

“我等今日乃是送老爷家眷归省,不是运货,所以不希望有外人共乘,实在是不便。加之我们这舱小且少,都已经满员,还请见谅!”彤戟的口气倒是很谦和,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那就挪一挪嘛!你们这一共也有四间舱室,我们只要一间就可,如何?”那男人好像施舍了莫大恩惠般说道。

“实有不便,还请公子海涵。”彤戟应该在行礼。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个半男不女的小子,敢在老子家地上撒野!”那男人恼了,喊了一声,“少废话,给我上船!”后面几个男人声音附和着,就一阵凌乱脚步靠近。

“公子如此无礼在先,就莫怪在下不客气了。”彤戟的声音变得冷冰冰,也许是因为那不知死活的家伙说他半男不女。同时我听见一声金属霍然之音,如刀剑出鞘。

那杀气透过门缝也能感受到,我想县令之子也应当是愣了一下。话说侠客并非人人可做,因官府也是不允许随便佩刀剑满街乱晃的。这聊城县令之子本想欺负商家,估计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了钉子,还是个硬钉子。但他仍无退缩意思,即刻便招呼手下跟彤戟一方混战起来。一时间双方叮叮锵锵好不热闹,甲板上足音乱踏,惊恐吃痛之声不绝于耳。我不太担心彤戟吃亏,但如果把县令家眷伤了,那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彤戟等人的身份是绝密的,一旦暴露,皇上势必十分为难,文老爷子也不好进退。

过了大约一炷香,那打斗声便忽然因一声哀号停了下来。那哀号是县令之子发出的:“妈妈呀!——我的耳朵!血!血!!”

“你耳朵还在,不必惊慌。”彤戟满不在乎地说。

“少爷!老爷派了衙役到了!”另一个男人喊道。

“好!把这船给我扣下!别让他们开跑了,等明日我……哎呦,叫我爹好好教训这帮下三烂破落户……哎呦……我要回家——”这声音说着就退远了。

甲板上彤戟立了一刻,继而调转方向,脚步朝船头去了。

冷广在我身后说:“姑娘,我出去看看?”

我说:“这船怕是已经被围起来了,这会子出去,正被看清。你先把那侧窗开一道缝看看外面情形吧。”

冷广答应着,跑去舱室壁上轻轻打开侧窗。看了一会说:“是有官兵在,不过天黑得很,彤戟把船楼二层灯都灭了,看不清人数。我想我从舱里出去他们也看不到,姑娘,我还是出去看看。”说罢来到舱门口,小心地拉开门,一跃出去。

过了半柱香,李韶敲门进来,说道:“彤戟离船了。”

“他怎么可以抛下我们?”红珊问。

李韶摇头,道:“不,他说去想办法,让我等在此等候。他趁夜色离船,但他的四个属下仍留在船上,我让冷广待在他们一起了。姑娘,”他转向我,“我想彤戟是去找救兵了。”

“这里是东昌府境内么?他能找谁呢?”御林军整日待在大内,地方事务他如何操控?

“姑娘,想也是枉然,只有等他回来了。”红珊宽慰道,“他既然去,就是有把握,不然便是硬夺船而行也不至于主动离船啊。”

李韶点点头,说:“我也先出去了,姑娘,你们歇息吧,那些官兵无令不会轻易上船的。他们会守到天明。”

我点点头,待他走出后将双层舱门关好。

而事实证明,彤戟绝非等闲之辈。第二日清晨,我刚迷糊一会,就被红珊叫醒:“姑娘,彤戟回来了!”

“情况如何?”我接过湿巾子擦脸,问。

“那聊城县令也来了,他们一同到的码头。然后官兵不但都撤了,那县令方才还给彤戟赔礼呢!”红珊笑眯眯,“县令还要当面给姑娘赔礼,结果彤戟说姑娘安睡未醒,不与见客。那县令脸色难看得紧!”

这时敲门声响起,红珊去开了门。彤戟从甲板走进来,四下检视一番:“可有异样?”

“全无异样。彤戟,你辛苦了。”我看着他濡湿的领口,觉得有一丝歉疚,便说。

“事情经过姑娘都知道了?”他仍是面无表情,刻意臭着一张秀气的脸。

“我只是不知,你如何解围的,昨夜?”但我知道他必然是苦奔了一夜。

“唔。”他终于肯扫我一眼,“我去找东昌府巡按蒋彤戈,然后他找了知府史大人,如此而已。”

“你连夜跑去东昌府了?”我惊讶,等等!——蒋彤戈?彤戈?彤戟?

他不耐烦地说:“我半路弄了匹马,自己跑个来回还不累死了。无事我先退下了。”说罢走出门回甲板去了。

“他很不高兴,早上回来发了两通脾气了。”红珊拿了妆奁盒子给我,说。

“这人脾气和容貌反差也太大了。”可我却觉得这并不让人生厌。

“大约是为了此行仍是不得不向某些人暴露了身份吧,他非常不悦。”红珊取出镜子来,笑道,“可红珊以为,彤戟是很好的护卫。”

我想起方才他汗湿透了的中衣领口,不由轻叹一声。我相信他是好护卫,即便没有此事。不为别的,只因他是皇帝所亲自指派,这已经是万无一失的保证。我们离京师越来越远,离南京越来越近,而我的预感却有了不一样的跃动,就如同这水上薄雾,望得见,却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