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吃了小道士枫间送来的饭食。他们每天一般都是两顿,明殇睡得晚,会傍晚提早预备了干粮。我的晚餐是单做的,由枫间每天端来。一来二去,倒也熟识了。枫间今年十四,去年刚从更偏僻的小道观过来,仿佛也只有那些偏僻寺院和道观才有这些孩子,他们往往家境败落,或者流亡,被佛道人收留。他有一张清秀面孔,熟识以后也很爱讲话,常常问我外面的趣事。

枫间走后,我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暗蓝天空上接近纯圆的月亮。

“凸月了。”一个声音在旁边冷不丁说。

我回头看见明殇也站在台阶上。他披土黄色衫,仰头看月。许久,他也低下头来看着我,满脸掩不住倦色。

我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怎么明殇先生也睡不着,好兴致来看月亮?”

他似笑非笑,伸手递过来一沓纸:“你在后天之前把这个看熟。我写了一整天,大概够你平时用了。”

我接过来,发现这是一个装订起来的手写本。我走进我的房门,借着灯光,只见这本子上内容写得密密麻麻,都是繁体字不说,也没有什么标题。我皱眉:“你打算出版,倒是好主意,这些古代风俗细致入微。”

“现在我要告诉你三件事情,因为你现在已经足够平静。”他说着,也走进房门,还回手把门关上了。

“伪古人不讲男女授受不亲,男子不可入闺房么?”我讽刺道。

他毫不理会,径自在外间的旧木椅子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面金属盘。这盘子像是铜制,直径二十多公分,厚度一两公分,上面镂刻花纹,质朴古旧,看不出什么端倪。我在他不远处坐下,等待答案。

他把这盘亮给我看了,然后小心放在桌上。抿了抿嘴唇,他抬头看着我,说:“这第一件事,就是,这一面镜,原本叫做透光魔镜,因为美丽而总被作为饰品,也有许多仿制。但是它真正的用途,是往返人世。”

我静静看了他十秒,然后开口:“你不仅对文物感兴趣,还对奇幻也感兴趣?哦,或者说这‘镜子’也属于文物范畴,据我所知,透光魔镜是汉代工艺?”

他说:“我很高兴你对历史文化略通一二。但是我也希望你知道,我是来告诉你,而不是向你解释的。后天晚上,我会用事实向你解释,现在你只要听并且记住就好了。”

我不予回答。

他接着说:“这第二件事,就是,我的名字并不是明殇,明殇是我的自号。我的名字,叫做朱由枨,字文禾。我来自的时间地域,是崇祯七年的京师。”

我怔怔地看着他,问:“那朱由检又是你什么人呢?”

“我是他的兄长。”他静静说。

“谎言。他们兄弟七人,并没有哪个叫这个名字。”我立即指出。

他又不慌不忙地说:“还是那句话,我是来告诉你,而不是来跟你解释的。这第三件事……你知道了第一件和第二件,也许就能猜到了。”

我略想想,不由大惊失色,立刻站起来:“你要回去?去明朝……带着我?”

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也许是赞许也许是嘲笑也许是二者皆有的意味。

“我拒绝!”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还以为你真的足够平静了,这几天一直老实得很。”他徐徐站起身,揣回铜镜,“看熟我写给你的东西,然后养精蓄锐吧。”

“等等——”

他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身,戏谑地微眯着眼睛:“鉴于你还不够平静的事实,这两天我不打算让你出这个门。另外我希望你注意:既然我有办法到达你的面前,我就还能做许多你想象不出的事,你最好不要冒险,我知道什么对你最重要。”

我咬着嘴唇,极力要用目光杀死他。

他又牵牵嘴角,关门出去了。接着,我听到金属铿声。他锁我?他竟然锁我!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抓起一把椅子,抗在肩上准备破窗。

是的。他不仅锁我,还威胁我。我泄气地放下椅子。他的确知道什么对我最重要。

呆立很久。我忽然好想广良和田美。我想知道她们好不好,有没有发现找不到我了。广良婚嫁假早该完了,是不是正式进入幸福生活;田美是不是还熬夜第二天眼圈深重,却仍不停喝咖啡。

眼泪在眼圈旋转,我看着手里的椅子。广良,她总是说:宋璎珞同学,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鸵鸟。

我深吸一口气,第二次举起椅子,重重砸向那木格玻璃窗。

一分钟之内,被巨响震惊,纷沓而来的几个人在窗外惊诧地立着。

赤真老道捻着胡须,摇摇头说:“张木匠要下个礼拜才能来呢,宋姑娘,你愁杀老道了。”

枫间呆了一刻,默默拿了笤帚扫一地碎片。我看着他,心里突然后悔。

门再次打开。明殇含有怒意地大步跨进来,一言不发看着我。

我毫无畏惧地瞪着他。

“你既然并不是真想逃走,何必弄这一出。”他说。

“我为什么要事事听你的,像关在笼子里,勤劳跑圈的白鼠。”我背过身去。窗外的赤真老道招呼其他人们都散了,然后看了我一眼,也走开。

“而你既然也并不是真心厌恶我,又何必处处与我作对?”他又说。

我的心跳停了半拍,又继续搏动。我说:“明殇先生又自以为是,我厌恶你,胜过厌恶我自己。”

“你为何要厌恶自己?”

“有太多理由,没必要同你说。我不会乖乖当白鼠,你要有心理准备。”我说。

“一个准备鱼死网破的人,是不会告诉对方,她准备鱼死网破的,丫头。”他讥讽道,“你不是全无勇气,我也希望我的女人有勇敢善良之心,但是我不希望她是一个莽夫。在未来一段时间中,我会让你慢慢喜欢自己,也许,还会喜欢我。”

“尽可作春秋大梦。”我背对他挥挥手,“出去,本姑娘要睡觉。”

“今天你睡我的房间,你的屋子晚上会很冷。我去跟枫间他们挤一下。”他说罢出门。过了一会,他果然从后面带着铺盖穿过院子,过角门那边去了。

山风穿窗而入。挟裹寒气穿透衣帛。我咬咬牙,开始收拾铺盖。

明殇的房间简直是仓库。书架上的书堆到了屋顶,桌子,甚至椅子和地面都堆了书,各种各样的书。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带蚊帐的床,墙上一张古琴,案上一部笔记本电脑,角落一口带锁大木头箱子,无数纸稿。屋里是淡淡的不知道什么香味,薰香一样,又夹杂书本纸张和松脂气味。我铺开褥子,蜷缩进被窝。努力半天无法入睡,起身又拿了明殇手写的本子,就着灯光看。是的,这本子上面,事无巨细,都有说明:从礼仪、服饰、饮食、器物到日常种种琐碎行为,倒是有一点《长物志》的模样。我得接受一个可能的事实,那就是他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也确实有可能,做到他的保证。

最后一页有稀疏的几个人物关系谱。他的父亲,怎么会是文震孟?那倒是合理遗传了——他叔叔岂不就是那《长物志》作者文震亨了?可他不是说自己是朱由检的哥哥吗?他在文府居住,不是正儿八经的王爷?他真的从未在史书出现过,那他到底是谁呢?我脑袋登时涌出无数疑问和惊骇想法,晕晕乎乎,理不出正经头绪。最后抵挡不过寒气,缩回被窝,昏昏然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