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出了坤宁宫后,仍牵着我的手不放。我只好故意在他手心挣扎一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立即撒手,径自前行。后边的宦官宫女也一路无言,直来到了西暖阁御书房。王承恩没有跟进房门,而是留在了外面石阶之下。

皇上走到龙案边,伸手翻着那些书卷,久久也不发一言。这室内空间里仍然流漫着沉速安息香的味道,只是今日我伤口疼痛得紧,又心情忐忑,一点也放松不下来了。

“璎珞。”

我看着他侧着身子低头翻阅那些纸张,眉垂眼耷,脸部线条前所未有地柔和,便愈发像我在梦中见到的那墓穴男子了。可是,我似乎听见他刚才略启唇说了两个字——璎、珞。

……璎珞?!

我愕然地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他那大部分时候都沉威重郁的嗓音总是会带着点戏谑或者愤怒地喊我“宋掌籍”,却从来没有叫过我“璎珞”,以至于我以为自己耳朵故障,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放下书卷,转过身来,望着我脸上见了鬼一样的表情,说:“手还疼么?”

我摇摇头,顿首道:“臣妾请陛下恕罪。”

“恕什么罪,如何恕罪?因你对文家的好,还是因你带给朕的失望呢?”他嘴角带笑,脸部表情僵硬。

“臣妾在此无亲无故,文府待我如自家,我维护他们也是没有二话的。臣妾不该欺瞒皇上借故出宫,但情形紧急,臣妾唯有如此。”我说。

“他们对你好,你便豁出去也要帮他们。是么?”他走到我跟前,声音低迷,“那朕对你不好么?你何故总是悖逆朕这一方?”

“臣妾……”

“方才是送你去坤宁宫的御前牌子禀报了朕,朕才去找你的。朕再去晚一步,你的验身就完成了,说实话,朕还真是没有把握,查验的结果是何种。你若不愿意,为何当时就没想到把朕抬出来为自己挡着?你觉得朕不会维护你么?”他问。

他对验身结果没把握?难道他认为我和文禾已经是夫妻之实了么?“皇上若站在皇后殿下、田贵妃和臣妾之间,为什么就会维护臣妾呢?”我抬起头,“臣妾何德何能,得陛下相保?”

“你是一个撒谎精,哪里有德?做事情又没有个谱,当然无能。你无德无能,却整日抱着文家那块火炭不松手,不知是勇敢还是愚蠢。朕不是没有给你机会,你却一再舍朕选文府,难道说,你和文侍读的感情真如此要好?或者,你有何把柄落在文家手中?”

“臣妾如今依文府而存。与文侍读感情若何,与文家是否有把柄,乃是臣妾和文家的事,不干社稷,更无关皇家。陛下何出此问?”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他盯了我半晌,道:“朕只是想知道。因为朕需要一个答案,才能下决定。”

“什么决定?”

“因为朕肯维护一个无德无能的女子,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朕想要你。但朕又不能要得不清不楚,所以朕得知道你和文家的干系到底如何。”他把后四个字咬的很重,而我却被第一句话给打懵了。

平心而论,皇帝对我不好么?相对宫里他人而言,他对我非常特别以及极其地好,毫无疑问。但他一直阴阴晴晴,疏疏近近,如云如风,搞得我整日里心都提在嗓子眼。文禾早看出来皇帝的意思了,所以他与皇上对话的语气里,常常带有生硬,可愚笨如我,却没能理解到。两个人对阵,文禾面对天子,生杀之内,岂有胜算?现在可好了,我一想到这些,除了手疼膀子疼,头也开始闷疼起来。我说:“臣妾已经订下亲事,陛下也是知道的。臣妾与文府干系,便是如此。”

“朕的意思已经很直白了。如今宫中皆知你得朕宠爱,恐怕连宫外也泛传开了。而文侍读似乎并无反应,你可确定他对你心意?”他穷追不舍。

“陛下太不了解文侍读了。若流言可破他心,令他宁信人不信我,那臣妾早已不在此地了。臣妾谨遵信诺,未曾动摇,求陛下成全!”我又待顿首,他却忽然伸手托起我的下巴,令我仰脸看着他。

“前些日子,你二人可不是这个态度。你不是还要求朕放你归去么?今日又笃定如此,朕真是想知道,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他稍稍用力,我眉心一耸,心下恼怒说道:“他给臣妾吃了陛下没有的东西。”

他眼底落下乌云,冷冷说:“宋掌籍,你可知朕是谁么?”

“当朝天子,九五之尊,皇极御顶。”我一字一顿回答。

“那你方才所言是什么意思?”他在生气,喷出的愤怒气息扫在我脸面上。

“人生而愿有相守,”我说,“若认了相守,便一生不弃。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浪底涛尖。如果见了别个的好就忘了自己当初许下的坚持,那世上还有什么是可守?什么人是可信?”

他沉默。继而平复了口气,脸色却更难看了:“就是因为朕来迟了一步么?”

我看着他眉宇间的阴霾,双眸中游荡的丝缕倦怠,想起那个晚上,他趴在龙案上熟睡的样子。想起香气缭绕中,他握着书卷,在我耳边呢喃诵读的样子。想起我从龙榻上醒来,他撩开帷帐浅笑着对我说话的样子。想起我上午自烫,他拉着我的手吼我的样子。还有刚才,他斥责后妃,然后温柔而霸道牵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的样子。我如何不曾心疼这个背负江山疮痍的男人?他不是庸君,却难以施展;聪敏自制,仍无力回天。他怀抱中兴理想而勤奋工作,想要改变一个时代,但是没有成功。

“皇帝,皇帝是历史的奴隶。”这是老托说的话,我复述给眼前的他听。他闻言面上阴郁更甚,咬牙道:“那你又是什么?”

“我是,时间长河里,一颗飘来的微尘。我只是微尘。”我望着他的眼睛,说。

“朕若一定要封你在册,你便会再次飘走么?”他的手触着我的下颌,微微颤抖。

我不忍心再看他的表情,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请陛下恕罪。”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感到他慢慢地松开了手,那压迫感和衣服上的香气也随之离开。待我睁开眼再看时,他已然回到了龙案后面坐下。

我刚要开口说点什么,他抢先一步说:“叫王承恩。”

我叫了王承恩进屋,皇上头也不抬,又恢复了往常带一分慵懒的威严,说:“把宋掌籍归回尚仪局,以后不必来御书房侍驾了。”

王承恩愣了一秒,行礼:“遵旨。”

我终于可以再回到尚仪局,离开这是非之地,按说应该庆幸才是。但为什么,见他收起真容,坐在赭黄绣龙大案后头,再次把那君王面具戴上,竟会觉得心肝如绞呢?我默默对着他行了礼,随王承恩走出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