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关门时,文禾说:“珞儿,你出去。”

“你不必让她出去,她已经都知道了。”文震孟向我示意。我闩上门,走回屋子中间。

“你起来。”文震孟对文禾说。

文禾默然起立,看着文震孟。

“我要你的解释。”文震孟压抑的怒火夹杂杀气,全不似跟我说话时的威严加慈祥。

文禾并没被那慑人的老爸吓着,而是一字一顿道:“万世轮回,殊途同归。儿子不知道计划的后果会如何,只知道那会十分可怕。”

“再可怕会有亡国亡天下可怕?文禾,你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你做决断也从不会出尔反尔,告诉我别的原因。”文震孟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文禾双目紧闭,良久睁开,长呼一口气,道:“代价太大。”

“你怕舍命?这不是我的儿子说的话。”文震孟冷冷道。

文禾却摇摇头,说:“我不怕舍命。我要舍的是我自认比性命还重要之物。”

文震孟突然把目光投向了我的脸,仿佛我脸上写着“罪人”二字。我心底一阵发毛。他收敛了怒气,沉吟,问:“别无他法?”

“儿子还在想。”他静静答。

“时日无多,文禾。”文震孟盯着他的儿子。

“我晓得。”文禾语气毫不松懈。

文震孟胸膛起伏着,又转头对我道:“璎珞,你先出去吧。”

我看看文禾,他不作声。我便行过礼,开门出去。心里又觉得蹊跷,在门外踱来踱去,反复想着他们最后那几句话。文禾的比性命还重要之物?除了江山,除了大明,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他性命还重要。他自己几乎就已经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重要了。但文老爷子为什么又看着我呢?难道……难道说,那个代价是我?这太抬举我了,我一不偷二不抢,纯粹良民一个,甚至都不是这时空的人,连穿越到大明也是被胁迫的嘛,要我牺牲那简直是莫名其妙。

正抱着脑袋冥思苦想,却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文禾走出来,看见我还杵在门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但即便这样,也令我心头忽生温暖——他已经好久好久,仿佛有一千年都没有对我笑过了。

“你……什么时候去南京?”我问。

“还有几日,手上一些公务交付完了才去。”他回答。

我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沐着他久违的柔和目光,觉得脑袋里是空白的,空白而又满足。然而这满足尚未持续一刻,他便眯起眼睛,凑到我面前,暗藏杀机地问:“你还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么?”

那要看你如何待我了,我心想。但嘴里说的是:“我要回。”

他的目光一寒,捉了我的手便走。我并未挣扎,因为肯定没用。

他推开我房门,把我往里一扔,道:“收拾细软,想回今天就让你回。”

我揉着手腕,气冲冲说:“是你对我行使一个半月的冷暴力,你还有理了不成?”

“是。如果不是你今日对皇上说你要回去,我还将继续行使下去。”他关上身后房门,背靠在门框上。

“为什么?”我瞪着他。

“因为我想保护你。”他望着我,语气却似苦涩。

“保护我什么?又为何不告诉我?”我心里有讶异和释然。

“保护你不因我而受害。我若告诉你,你便不会同意;告诉你,便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他深吸一口气,“珞儿,今日你说要走,令我失望生气是真,但我也不得不告诉你,你是该走了。”

“如果我不走呢?”我正视他,问。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移开目光说:“按照原本的想法办的话,大明不致十年后覆灭,我父亲和徐叔父的计划不是不可行的。”

“但是你在怕什么?”

他说:“有朱由枨入主皇城的大明,是中兴的大明,是力克万难的大明,会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他停顿住,又望着我,“一条不再会有宋璎珞的道路。”

“这就是你所谓的代价?”我笑了,“文禾,我不在乎。不出生,不入世,不生不死都没有关系。历史一改写,人们都不会知道自己原本的轨道,谁会在乎?我走不走,又有什么不同?”

“……此其一。”他说。

“还有什么缘故?”我生平最讨厌说话大喘气的了。

他若有所思打量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了。”

“扯谎,文沧符!”我怒道,“大喘气本来就讨嫌,你还说太监话!”

“什么叫太监话?”

“太监话就是……就是说完上句,下边,下边没了。”我脑子里显示出宫城里的诸位公公身影,有点结巴地说。

他笑了,说:“我知道了,那个关于太监的笑话。”

差点忘记,这个家伙也当过二十一世纪的网民。我撇撇嘴,说:“我要你接着说。”

他坚定地摇头。

“是不是偃师告诉你的?”我问。

他却嘴角一牵,双眼带电地一笑,在背后拉开房门:“好好休息。”然后便迅速退出门槛之外,又关上门。

第二日清晨,我被敲门声吵醒。带着起床气起身懒洋洋开门,红珊手里捧着衣服跳进来叫:“姑娘,快梳洗换衣裳,皇上又诏了!”

往外一看,天才蒙蒙亮,我恨不能坐地上大哭。死朱由检,你这个虐待狂!我今天非发飙不可!

急匆匆换完衣服,天已经亮了。现在应该正是早朝时候,我去估计正赶上他们下朝。只道公袍玉带有福禄,不知乌纱底下无晚早,这当官也不容易啊!

一路坐轿到宫门,又气喘吁吁抵达御书房时,跟昨天一样,尚未下朝。但是一个小宫女见我奔过来,却迎上前行礼:“宋掌籍,请随我来。”

“陛下不是尚未下朝么?”我疑惑。

“此刻田贵妃召见,陛下是知道的。”她回答。

我立刻回想起昨日那双凌厉凤眼。心中郁闷,但是又不能不去,只好随着这小宫女移动脚步。她不疾不徐领着我,却是往着坤宁宫后方的御花园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