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他带我回到了山腰,我们最初抵达的地点,将镜伸了过来。

“现在是白天。”我一路走下来,双手冰冷,心却更冷。

“我说过白天就不可以吗?昆仑玉簧是能存得月光的,只是白天太易暴露罢了。”他盯着镜面说。

“我不想走。”我拒绝碰那镜,昂头道。

他终于抬起脸来看着我。

我伸出一根食指,抵在他胸口心脏位置,逼着他的眼问:“你可还记得,上山之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他目光一颤,却语气平稳答:“我记得。”

“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是怎么了?”

他不回答,只看向镜的中央。那里又开始聚集乳色非液非雾的流质。

“你不告诉我,我便不走。”我退后一步。

他轻叹一声,道:“当真不走?”

“嗯!”

“……好吧。”不容我反应,他已忽地揽过我,单手将我后脑一托,便深深吻了下来。我感觉到那镜抵在我们之间,已经开始振颤。他的手下移用力搂住我的腰,使我不得推拒。因为镜的坚硬,我只好伸手抵挡那令我硌得发疼的镜沿。光芒,就在这瞬间溢出我们身体之间的缝隙,直冲而上,再度笼罩。在这令人眩晕的金光里,我看到了他双眸中夹杂疼痛的渴望,闻到那熟悉的属于他身上的味道,感到他的唇舌带有无言的苦涩,逐渐加重了缠绵需索。

“早点歇息吧。”文禾收起镜,走去打开院门。

我等待,让眼睛适应回到黑夜。听见他打开锁的声音,立刻追上两步:“文——”刚开口,便听见他站在院门外喊道:“红珊!”

红珊闻声而至,对他施礼:“大公子。”

“侍候宋姑娘歇息。”他背对着我,对她说。

“是。”红珊点头,走进院来。

他不再转身看我,直往前走去。

我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摘下那一对玉镯。它们本来已经带着我的体温,但在几分钟之后便冷却了。

胸膛里如钝器绞磨,升腾起一种似曾相识的疼痛。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一个当神经科医生的网友:没有疾病,心脏为什么也会疼痛呢?他说,你的内心在痛,你的心脏也会痛,你以为这就不是疾病吗。我不懂得他的真实用意,对这答案不置可否。

接下来的数日,文禾再也没有来看过我。其间我填了两首词给胡黾勉,去过一次尚仪局,因为又到了冯司籍的寿辰。徐瑶照例替我准备了贺礼,而我则去采购了礼物感谢她一直的特别关照。

文老爷子终是发现了不对劲,让齐之洋叫我到书房去。

我行礼,在下落了座,不发一言。

“小娃儿怎么了?跟文禾吵架了?”文震孟一边案上写字,一边问道。

“冷暴力。”我嘟囔。

“什么?”他放下笔,看着我,“我问过他了,可他什么都不肯说。如今他任了翰林院侍读,整日也拴得紧,老夫又忙,见得也不多,没有深谈。可是这小子欺负你了?”

“只是不再理我了。”我微微一笑,并不想流露什么哀怨,“在他回京之后皇上召见的那一天,晚间我和他去了……去了别处,回程之后,他便如此了。”

“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他所为何事你竟不知?”文震孟皱眉。

我摇摇头,说:“中间分开过,不知所为细节。”

“我知道你们那晚还是去了,他为此白天里还与我争执了一回。既然你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古怪,那便待老夫再逼供吧,璎珞,不必心急,文禾不是纨绔子弟,凡事定讲情由。”他对我颔首安慰道。

“我告诉文伯父那晚的出行,并非是不想诺守文禾心事,而是因为,我觉得此事与文伯父你有关。”我对他说,“璎珞可否知道文伯父为何不愿让文禾去?”

“此事说来话长。”他从书案后头走出来,坐在我身边,“总而言之,是怕他动摇了念想。他心思向来深重,若见识了什么,放弃之前的决定,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什么决定?”

文震孟目不转睛地看了我半晌,手指捻了捻胡须,低声道:“事到如今,老夫不再瞒你。璎珞可读过后世史书?”

“我读过,”我脑筋一转,“难道文伯父也知道大明气数?可是你跟徐叔父不是约定不问未来之事的么?”

“我们正是在知道这些之后,决定不再过问未来之事的。”他郑重说道,“大明气数,天灾人祸,尽是一刻纠结,四面楚歌。自从文禾二十岁那年由汉中归来,会使用那东西之后,我们唯一想做之事,便是改变这气数。”

“你们想用文禾来改变,你们……不会是想让他替代……”我已经不惊异自己这个想法了,我想了不止一次。但我还未说完,文老爷子便伸手抵住我的口:“小娃儿,不必说出来。”

我看着他,直到他的手拿开,方才问:“所以,你才曾经一度劝他不要娶妻?他要学贯古今,安排好一切然后回到他生命起始之处,将自己的真正位置取回,所以他不可以有女人来分心。直到你觉得他年纪实在大了,为人孤寂需要女人了,于是便又催他,是么?”

文震孟没有回答,只是黯然地点了一下头。

“你们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没有想过的,就是文禾他自己的感觉。”我站起来,一种怒火逼上心口,“他生来多难已经是苦;要承担回寰天下的重任又是苦;去面对完全陌生之世界,更举目是苦。他决弃婚姻,不动真情,一路只有独行,甚至直到我的无心激出了他妒火,他还要喝过了酒才敢承认他爱我……文伯父,”我含着眼泪,浑身发抖,“他只是一个人,一个等同你我血肉之躯的人啊!你们令这个人受够那些苦,然后再让他亲自去把最初的自己推往皇极……好计谋啊!可你们知道吗,从那之后,现在活生生的他就会消失,他会变成朱由枨——大明新的第十六帝,而文禾这个人,就将永远消失了!”眼泪最后还是失控地冲了出来,划破了我脸上紧绷的坚持。

“不,他将身份恢复以后,会直接去往新历史的对应的此时,取自己而代之,然后他便会知道如何做事是正确。”文震孟道。

“伯父以为历史可以随便改来改去么?这种修改的后果也是他痛苦的根源,我恐怕,他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任务。”我苦笑。

“为何?”

“如果他拯救了自己的婴儿时代,那么他根本还来不及去往新历史的对应点,就会立刻失去透光魔镜。因为历史改变了,世上没有获得透光魔镜的文禾这个人了。而两手空空的文禾,或者那个婴孩,会在那个时代消失。”我看着他,“历史改变了,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很多人不再出现,很多原本没有的事情会发生,文伯父,你想过吗?”

“那是自然的,但天下兴亡,又重过门户之变化。而且,我想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文禾去拜访的先人,难道没有做过类似之事么?”文老爷子说。

“他们做过。可是他们都认为,那费尽心思的改变,到头来只是一个笑话。”他们哪一个不够聪慧?偃师不见了,韩信被诛杀了,但他们都从容接受了自己的结局。而文禾,文禾最后会……会连偃师都不如,人间蒸发。也许,这就是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朱由枨这个人的缘故。我心里猛地一寒,难道,他仍旧是去做了,所以我原本所处的,根本就是被改过的历史?

我骇然地看向文震孟。他正在思考我刚才那句话,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怀疑与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