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与偃师长久地对视,仿佛进行着一场对决,偃师的不羁放浪和文禾的笃定不移在彼此消长。终于,偃师站起身,走向屋子另一边,撩开麻布宽帘,拖出一个人来。那人被他立起之后,手脚僵直不动,像具尸体。

可是,这“尸体”未免也太美了。高髻云鬓,娥眉瓜子脸,闭着眼睛,睫毛浓长,双腮有淡淡桃粉色,细颈纤腰,如玉柔荑。着提花细罗舞衣,云色帔帛。偃师在她身后鼓捣了一阵,只见这女子眼睛“唰”地睁开了。

“这位公子或者美人,你既然男装我便当你是男人。我想同他单独待会,相信他也同意,”偃师扬起手指指文禾,对我说,“还是让我的弋离陪你一下吧,她无不会之歌舞,是我做的第一个傀儡。”

原来这果真是傀儡。我看看文禾,他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叫弋离的女傀儡,问道:“是仿着盛姬所作么?”

偃师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干你屁事。”又拍拍弋离的肩,说,“弋离,取瑟。”

弋离眨眨眼睛,移动步子走向草席,轻轻拿起那张瑟,然后回到偃师身边。偃师指着我,对她说:“听她的。”弋离看向我,嘴角泛起微笑,点点头。她的眼睛通透,肌肤无任何接缝,简直跟活人无二致。

偃师对文禾点点头,拿了一把匕首。文禾便起身。我看见那匕首,很想拉住文禾,可是他似乎预料到我的反应,先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胳膊,然后迅速跟着他出门去了。偃师出去前,玩味地扫了我一眼。

我听着炉灶里轻微的毕剥燃烧之声,觉得喉头发干,舌头两翼泛起酸意来。两手不由自主握拳,眼前还晃着偃师和文禾那触目惊心的伤疤。

一双脚进入我的视线。是弋离。她娉婷走向我,抱着瑟鞠躬,然后说:“请点曲。”那声音有几分像姑娘,又有几分像金属振颤,合在一起倒也不难听。

我说:“请奏你最拿手的曲,弋离。”

她回:“遵命。”然后坐到席上,将瑟摆于面前,开始弹奏。

看着一个按说没有生命的物体在我面前游刃有余地演奏,我居然一点也不惊讶或者惧怕,这在以前怕是不太可能的。但这些时光,我见到太多不可能的可能,似乎慢慢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弋离的瑟奏得很好,如薄暮春水,让我想起了清歌。

弋离奏着,缓缓抬起脸来,望着前方,开口唱道:

徂彼西土,爰居其野。

虎豹为群,乌鹊与处。

嘉命不迁,我惟帝女;

嘉命不迁,我惟帝女。

彼何世民,又将去子。

吹笙鼓簧,中心翔翔。

世民之子,唯天之望。

世民之子,唯天之望。

这是另外一种蛊惑了。令人忘却尘世,想往更高处去,舍弃所有也不足惜。名利情爱,何所可依,不如登仙,共与乾坤。我听着这歌,觉得开始心智恍惚。若能脱离生死,融于万物,便不用再入腌臜,受那无尽痛苦,何乐而不为呢?如果,如果可以……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但隐隐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事情。一副面容在远处出现,对着我微笑:珞儿……我立刻伸出双臂:文禾,拉我回去——快……但他只是唤我,却不靠近。文禾……我哀哀地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珞儿!”一个人在晃我。我猛然惊醒,看见眼前是文禾肃然的脸。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第一个动作就是抓过他的胳膊又撸起袖子,并没有任何新伤。文禾立刻抽回胳膊。

偃师依旧坐在草席上,脸上是大剌剌的戏谑。见我看他,便伸出拇指向旁指道:“弋离唱得可好?”

弋离静静坐在他旁边,瑟仍旧摆在身前。傀儡之乐居然使我刚才失神到那般地步,这太不可思议。我正坐起,说:“在下觉得这歌是极美的,但为何充满蛊惑之意?”

“哈哈哈!”偃师大笑着,“何不说是你自己心里有蛊?你其实愿舍弃情爱凡尘,自己飞升,就如同后羿的女人,不是吗?沧符,”他忍不住笑意转向文禾,“我很担心你啊,你怎知遇到的不是第二个盛姬?”

文禾并不答话,也不看他,双唇紧紧。

“我用自己跟西王母交换,得到昆仑玉簧,为盛姬而造了这个,”他托起那透光魔镜,脸上笑着,眼中却凄然,“可这并不是她需要的,她要的是王的宠爱。后来我妄想用它改变人世,证明自己也能满足她,却发现,那并不是我需要的。”

他爱她,可她的心不在他。这要如何强求?我说:“如何变换人世,不爱的人终究不爱。”

“不,其实她谁都不爱,也不爱王,她只是爱她自己。别人对她而言,只是外物,与砂石尘埃并无区别。王带她过弱水上昆仑,她不过是想去更高处,登临天外摆脱俗世。这面镜是个笑话,它照出的我像一个蠢蛋。我想把它送进更多人手中看更多笑话,可惜我给错了人,韩信一点也不好玩,他太聪明,比我更早察觉了这个笑话。而且他的瑞娘不是盛姬,我的盛姬……”他放下镜,长叹一声,“我的盛姬,也成不了瑞娘。”

文禾说:“璎珞既不是盛姬,也不是瑞娘。璎珞是璎珞。”

偃师又牵起那种吊儿郎当的笑,拿着镜走过来,塞进文禾怀里,说:“你既然已经决定,那她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提醒你,也许到了最后,你也会发现,你所做的并不是你想要的。不管哪一件事,你都永远也满意不了。”

“也许,”文禾看着燃烧的灶火,“但是我必须去做。”

“随你的便。”偃师看了看弋离,对我们说,“弋离是第一个傀儡,我将把她送给西王母。我的第二个傀儡也快完成了,如你们所知,我会送给王,让他好好取悦他的盛姬。”他笑得冷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是纡阿,还是仲昆比较好呢?”

我听不懂他们刚才的对话,但是我觉得文禾不一样了。从刚才晃醒我之后,他再也不看我一眼。我盯着他的侧脸,他仍然目视前方,装作没有发觉。他们之间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心里有不祥预感。

三人之间是死水一样的沉默。偃师看着我,目光清寒凛冽。我迎着他,毫不畏惧,甚至有愤怒。在心里追问着:你对文禾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使得他转眼成了这样?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意思,却闭上眼把头一歪,若无其事地又搔起耳朵来:“你们走吧,我要干活了。”

“等一下!”我站起来,却被一只手猛地拉住。我低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文禾。他拽着我,也站起身,对偃师一欠身:“就此告辞。”

“我不——”我想挣脱他。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文禾的力气异乎寻常坚决,拉开门便把我往外推。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只听见偃师在屋里高声道:“二位,后会无期!”

篱笆在我们身后合上了。

我不肯挪步,站在原地生气。文禾站在我身后。阳光从我们后面照下来,在地面上拉出两道暗淡身影。我看见他的影子抬起胳膊,停滞了一会,又缓缓放下了。

我的心凉了半截。文禾啊文禾,你为什么不肯再碰我了?

“走。”他说完一个字,往山下走去。

山雾层层霭霭,又从四方涌过来,我身后偃师的木屋渐渐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