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娘不发一言,领着我来到帷帐之后,指一指地板之上层叠的座垫。

这里与韩信文禾相隔不过七八米,他们说话的声音仍然能听见,只是二人低语往来,不甚清晰。

“天渐寒冷,请小饮酎酒。”瑞娘坐在我对面,从身侧温酒樽内以杓取,漆制耳杯盛放酒液,恭敬递来给我。

我施礼接过来,慢慢喝了一口。这酒味道醇厚,但比我想象的清澈。

瑞娘看着我,并无好奇之色。见我喝了,微微一笑,侧身自己也舀了一杯,与我对饮。

慢慢感到了气温的降低,衣帛之外的深秋寒意逐渐侵袭,不过酒带来的灼热也开始发散,与其相抵。木窗开着一半,向外望去,穿过光秃的树木尖梢,刚好看得到月亮。

最美不过,长安月色,洛邑阳光。

文禾称韩信为淮阴侯,可见此处是汉时长安,挂着虚名的淮阴侯半生戎马,军功卓越,却在刘邦北上亲征之际即将被吕后诛杀。他是了解透光魔镜的人,那么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命运?倘若他知道……我微微后仰身子,隔过帷帐看着远处一盏油灯之下的面容镇定侃侃而谈的男子,他时而皱起眉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对面的文禾,时而又浅笑,牵动美好的脸部曲线。

“酒要冷了。”瑞娘轻轻说。

我回过头来,对她一笑,收回心神。

跪坐到我腿开始麻了,韩信与文禾突然一起站起来朝屋外走去。我坐着没有动,看着他们二人出去还关上了门。过了不久,外面有几道银光,好似流星划过。窗外的树影月光突然变了,枝头叶片繁茂,甚至有细碎花朵开放其间,而月亮变成了下弦月,位置向右挪了许多,光辉减少,使得室内似乎也显得更暗了。我揉揉眼睛,仍不敢相信。

瑞娘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往外看,也不说话。我对着外面看了许久,直到银光不再出现。那月亮和秃树一倏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瑞娘又为我添上温酒。我看着她,那眉宇间的宁淡,仿佛表示着对一切都不在意。按照文禾的说法,她是不知道透光魔镜的人,可是居然一点也不好奇。韩信是千古奇人,看来连他身边的女人也不似寻常。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男人带着寒气又回来了。坐回原来的位置后,韩信对着我们这边唤了一声:“瑞娘,酒。”

于是瑞娘盛了酒端过去给他们。两人互敬而饮。饮完一杯后,文禾看向我:“珞儿,你过来吧。”

我几乎站不起来了,两条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又酸,又痛,又麻,七扭八歪地朝他走过去。又硬撑着坐在他身边。

“那么关键就在于兑艮二格,我会注意的。”文禾对韩信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学这个要做什么。”韩信盯着他。

“和你曾经做过的差不多。”他回答。

韩信眼睛焦点有一秒的涣散,继而冷笑道:“你想再来一次暗度陈仓?”

“陈仓道只有一条。我只觉得,我身上这一条,被人已经度过了。”他不带情绪地回答,“何妨再度?”

“有些可度,有些不能。否则万劫不复也是自然。沧符,你让我想起他。”韩信的剑眉拧得纠结,双眼流露担忧。

文禾肃然地看着韩信的眼睛。

韩信与之对视,接着说:“他给我这面镜的时候告诉过我:他的第一次疑惑和冒险,是因为一个女人;第二次,是因为历史本身。”

“他最后放弃了。”文禾略带苦涩地说。

“而你并不懂得他为了什么。有可回环的机遇本领,为何要放弃。”韩信又笑了,“但我想,我懂得。”

“所以你也要放弃。”文禾点了一下头。

“是的……”韩信目光仍然在他脸上,但手一伸一缩,已将一个漆木匣子放我们面前,单手猛地一掀开。就在一瞬间,我看到里面是一面一模一样的透光魔镜,那纹路镂刻,金属光泽触手可及。可是感觉还不到一秒,匣子里面居然是空空如也了,仿佛什么都没有过。“你已经知道我是放弃的。”

文禾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久久看着空的匣子内部,说:“生与死并没有什么,可世间仍有重要之事。”

韩信叹了口气,合上匣子,站起身。他双手抱胸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趟,然后停下,对文禾说:“你去找他吧。”

文禾沉默了一会,深深颔首,然后对我说:“珞儿,我们可以走了。”

我跟他一起向韩信与瑞娘拜别,走下堂到屋外院中。瑞娘站在韩信的身边,仿佛一株绽放的木棉。韩信没有等我们离开,而是回到几案后去了。他那张英俊的脸越来越远,终于在即将关闭的房门之后消失了。

我们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是瑞娘温和地在说:“今晚不许再彻夜不眠了。”

与此同时,文禾伸过手来进我袖口,把我的手握住,紧紧地。

“陈仓道是他用透光魔镜开的?”我问。

文禾点点头,说:“陈仓古道原本荒废不能通行,他用透光魔镜把陈仓道暂时逆转为百年前畅通模样,使军队借以通过。我今日来学的,便是这用它将部分时空逆转的方法。”

“那,你身上的陈仓道又是什么?”

“是不知道真实与否的我的存在。”他握着我的手一下放松,又捏紧。

“他的透光魔镜为什么会突然没了?”我问。

“因为我身上有透光魔镜。它们是同一个,所以不能同时出现,起码不能同时出现在我们的世界。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人看它,它便稳定在那里,一旦观察者出现,它会化作一团概率云,立刻不见。它仍然在,可是存在形式不一样了。一个世间,只有一面透光魔镜,而且,出现的肯定是后世来的那一个,而不是前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回答。

“那人也是一样吗?”

“人是不一样的,因为人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生长的。一个世间可以同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是不能太久。我试过,太久的话,其中一个会消失。”他又拿出魔镜,抬头看看月亮,“珞儿,你还能继续旅行吗?”

“去找他说的那个人吗?”我问。

“嗯。”

我也握住他的手,回答:“我跟你一起去。”

他凝神看着我,抬手抚过我眉梢碎发,嘴角扬起细而微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