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人。一见钟情止于皮囊,哪里有什么根基,至多令人产生继续探究的冲动,作为契机存在罢了。清歌所作所为,对她而言怕是从未有过的,我能够理解她的硬壳下隐藏的情意,却不能随着她去把事情弄得复杂化。

所以我仍旧回屋,一边自己研墨,一边想要如何回复文禾。不料还没写下第一个字,红珊又跑来了:“姑娘,有人找你。”

“我就注定连一封信都写不成么。”我叹息。

“这次,是两位姑娘。”她说。

估计清歌还不死心,回去搬救兵了,另外一个,应当是宁蔻儿吧。我问:“清歌姑娘和谁?”

“没有清歌姑娘,有上次在桃花渡见过的宁姑娘,还有另外一位,奴婢不认得。”

今天可真是热闹了。我放下笔起身:“走,看看去。”

“璎珞姐姐一向可好?许多日子不见了。”蔻儿过来行礼。

她第一次称我为姐姐。我扬扬眉毛,说:“蔻儿妹妹多礼,最近太忙,没时间去瞧你,你可也还好么?”

“好得很,喏,这一位——”她示意我看旁边的女子。

那女子身段苗条婀娜,走路轻杨细柳的,眉眼顾盼,周身脂粉香气隐隐。本是纯情净落之貌,加了那许多艳丽妆容,却抹煞了那淡雅气质。她见我看她,手上胸前屈膝福了一福:“花娇娥见过宋姑娘。”

“去我房里谈吧。”我照旧说。

“等等,璎珞姐姐,”宁蔻儿轻轻拉住我手臂,“我们不进去了,你可否跟我去一下桃花渡?”

“为了什么?”

“胡师傅病了,姐姐可否去瞧一瞧,一下子就好。”她眼里有无奈之色。

我把目光转向花娇娥。这女子估计不会是桃花渡的人,为什么跟宁蔻儿一起出现在这里呢?

花娇娥却一大揖对我道:“娇娥恳求姑娘屈尊去一趟。”

我抬手扶她一下:“不必多礼。”本来想叫她花姑娘,可是自己听着都别扭,对抗日战争之前的人又没法解释为什么别扭,干脆别叫了。

我看着宁蔻儿:“他什么时候病的,清歌刚才来过,怎么不说?”

她为难地看看花娇娥,又看看我,说:“清歌那个脾气,死硬又矜持,哪里肯讨可怜的。璎珞姐姐,念在一面投契之缘,且去一下吧。”

我沉吟一刻。这事儿,最好别让文禾知道。可问题在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算了,见招拆招吧。我点点头说:“你们等我换了衣裳。”

她俩欢喜地应声。

我回房换了一件外出的褙子,并让红珊不要跟着我。然后匆匆随两人去往桃花渡。

桃花渡要比美馔居大了一倍左右。美馔居就是两层小饭馆带一个后院,而桃花渡三层铺面以外还有两处后院,一处东院是伙计管事们住的地方,另一处西院是宁家人和贵宾来时住的地方。胡黾勉虽然只是曲班人,却安置在西院,可见宁家兄妹看他不低。

我随蔻儿走进胡黾勉房里。程丹墨坐在桌旁正和一个郎中模样的人说话,见我到了,无声作揖然后示意里面。

我走进里间,只觉药味甚浓。胡黾勉躺在**,而清歌守在床边,见了我,只略微点一点头。我想跟她说句话,她却扭过头不看我。

“宋姑娘来了,胡某甚不敢当。”胡黾勉挣扎要起来,清歌拉着他:“舅舅,你别……”可他还是坚持坐起来,清歌只好拿了俩枕头摞起让他倚靠着。

“桃花渡全体人员都快出动了,璎珞再不来,就太不像话了。”我笑道。

他蜡黄脸上掠过一丝自责意味:“胡某常年痼疾,偶尔要犯,这次时候不好,劳动姑娘,实在是——”他抬眼看我身后,话语戛然而止,脸色突然发青起来,“你来做什么!?”

我被这突然转变的语气吓了一跳,抬眼见他盯着我身后,便回头一瞧,是花娇娥,她正被胡黾勉吼得一震,迎上我的目光,嗫嚅着没有说话,站在那儿像一个受罚的小女孩,而不似方才在文府和外面风情万种的样子了。

“连书,把她撵出去,不要污了桃花渡地界,撵出去!”胡黾勉脸又由青黄变青紫,指着花娇娥对程丹墨喊,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勤之兄,不要激动!”程丹墨赶紧跟郎中过来安抚。胡黾勉还不停骂着,言辞十分难听。

花娇娥咬着下嘴唇,使劲忍住泪,转身出去了。

“让宋姑娘见笑了。”过了很久,胡黾勉才平静下来,看着床顶的帐子,淡淡说道。

“人生多磨难,何处不断肠。”我也模糊地回应。说实话,我倒是觉得花娇娥的隐衷更值得听听。

“唉……”他叹了一声,慢慢转过头来看我,说,“胡某这是六腑之病,几年前受伤所致,每年总要犯上一两次,多扛过一次,便觉又捡了一条命,重生一回。”

“重生这许多次,难忘的事也还是耿耿依然。何必呢。”我看了看左右,他们都被宁蔻儿遣走了,只剩下我,“胡师傅,清歌去找过我。”

“我听说了,这孩子固执得紧,说话也生直,如果有得罪姑娘的地方,胡某代为道歉,姑娘别挂心。”他抬手对我行行礼,十分无力。

我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对我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情愫,眼里的哀伤怨难也没有落在我身上。这与清歌说的倒不像是一样,怎么回事呢?

“清歌给我唱了你谱的曲子,璎珞为之折服,胡师傅真是奇人。”我说。

“呵呵,姑娘喜欢就好。以后可否改称胡某勤之或黾勉,别总胡师傅胡师傅的,倒像是叫菜市口卖锅的胡铁大呢。”他微笑着打趣。

我也笑了,点点头:“勤之兄说的是。”

他突然又咳嗽起来,我赶紧回身拿痰盂巾子。他伸手拦我:“岂敢劳烦姑娘——”

我看见他袖子被挣撸上去,露出手肘,上面有两道长长的旧疤痕,虽然已经愈合,仍然骇人。他见我盯着他的伤疤,赶忙接过我手里的巾子,把袖子拽下来:“吓到姑娘了。”

“勤之兄,好重的伤。”我看着他。

“嗯。当初一己救人,被歹人砍的。不打紧,早就好了。”他笑着拿巾子擦擦嘴角,“姑娘出来有一个时辰了,快回府吧,胡某身体好了再向姑娘拜谢。”

“那好,我回去了。勤之兄千万保重,我得空再来探望。”我起身笑笑,行了礼出门,却见一道身影在门廊一闪。我走上前两步,早就不见人了,但空气里残留很淡很淡的香粉味道,却是花娇娥身上的那一种。